然而那双眼睛仍然是闭合的。 “他应该不会烧成个傻子吧?”望了不知道多久,时光干巴巴地提问。 “呃,问这个干什么?” “谁知道。”他的声音拧巴得很,“我听说长时间发烧容易烧坏脑子,这可怎么办,我不知道他烧了多久,他脑子不能坏的。” 沈一朗皱着眉头停顿了几分钟,看起来好像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他最终没有被时光的无厘头提问牵着鼻子走: “你……都想哪儿去了。” “好吧。” 时光坐回原位,从车前储物柜里又刨出了那部手机。 “其实你刚刚可以立刻打电话给医院的。”沈一朗说,“喊救护车。” “……嗯。”时光摁着手机,闷声应和。 “下次记住了?” “什么?——不……” 时光抠着手机键盘,猛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他面色发冷,“不要下次。”他答道。 晚间到了附二院,他和沈一朗,再算上方绪,一个去找护士一个去挂号另一个陪着俞亮,三个人一顿折腾,临近九点五十左右总算是把液给输上了。也得亏今晚时光他妈值班,给俞亮在病房里腾了处床位,好让人盖被子躺着挂水。 沈一朗和方绪自是在病房里,倒是时光,前脚刚看完给俞亮挂水,后脚就被他妈提溜着领子从病房里拽到了走廊上。 “你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的?”母亲压低的问话声在走廊拐角回绕,“怎么都没告诉我呀?” “也就这几天的事儿,这不还没来得及告诉您他就给撂倒了吗?”时光恹恹地辩驳,抬手指了指病房的方向。 “唉,大夏天的……”时母朝病房里侧头望了一眼,又看回他,“怎么就发烧了呀?你是不是忘了妈妈跟你说的话了?你们俩都是从方圆过去的,又是同年,关系又好,平时两个人要互相关照着点……” “我记得我记得,我真的记得啊妈妈。”时光连连举手投降,“这我也没想到。”“唉。”时母摇摇头,嘟囔道: “你们都是小孩子,懂什么照顾人。” 她还要值班,交代了几句就回岗了,留下时光在走廊里发了会呆。 好久没听到“小孩子”这种评价了。 去经历的一切都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与他自己毫无关系。 他没让自己迷茫太久。 拐回原先的走廊,他在病房门口的长凳上瞧见了一道多出来的身影。 “……俞……俞老师?” 后者正在椅子上坐着养神,看见他来,对方点点头。 “你好。”俞晓旸说。 “您、您好……” 时光微微点头,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几小时前刚见过面,两个人自然谈不上面生,只是时光心里实在不情愿跟俞晓旸这么相处。别的不说,光是俞晓旸朝他打个招呼,他就得想上起码十秒钟,思考该怎么回这位老师的问候。他在国家队的时候碰见杨海等人也会打招呼,但杨海那些人年纪又不大,也就刚开始没熟络的时候礼貌礼貌地喊喊师哥师姐,真熟了以后也就自然变成X哥X姐了,至于队内那尊镇山大佛赵天元,时光不太想提他,没待两个星期他就摸到门路了:对赵冰封这人,没有熟不熟的说法,因为他平时基本不跟你来往,碰到面打招呼的也永远只是你,他能给你点点头以示回应就不错了。 “他就是那样啊,不要太在意。”同队的王世振曾在食堂打饭时这样回答时光的困惑。“俞晓旸九段不这样吗?”杨海在一边排着队,充满好奇地问道。 “……呃,俞老师的话。”时光看了他俩,认真回忆了一番,他接道,“他会跟你打招呼。”听他回答的两个人双双露出惊讶的表情。 病房的里头静悄悄的,隐隐传来里边两个人低声交谈的声音;外头的走廊里也是静悄悄的,时光干巴巴地朝对面望了一眼,过了几分钟他决定找点话题,不然再往下肯定会更尴尬。 “俞、俞老师。”他双手扶在膝盖上,小声问道,“您是什么时候来的啊?” “刚刚来的,方绪打电话给我了。” 俞晓旸睁开了一点眼睛,回答他。 “那……您进去看过俞亮了吗?” 时光朝病房里使眼色。 俞晓旸露出了迟疑的神色。他双手放在膝上,笔挺地静坐了一会,才回答:“还没有。” 时光瘪了一下嘴。他的手掌在膝盖上握了握,“您不去看看他吗?”他又问。俞晓旸先是瞧了他一会,又转向身后的病房房门。晌久,他接道:“……会去的吧。” “那为什么……现在,现在不去呢?” 时光抿起嘴,眼睛却睁得老大,盯着坐在他对面的男人。 俞晓旸挑了一下眉。 他在自己的脖子里抓了一会,答道: “我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他。” 他露出的神态让时光感到很新鲜,他眨巴着眼睛,眼看这个中年男人在自己跟前摩挲着膝盖,语气为难地说: “等他醒了再说吧。” 他说着,朝时光瞟了一眼。 “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他问。 “……也,没有什么啦。”时光干笑,“就是感觉好意外。”他动了一下颈子,“以前在队里的时候,您老是教育我们有什么事就赶紧做,不要浪费时间,结果您现在是在拖延嘛,好意外。” “拖延?”俞晓旸朝他看了看,“你觉得,这很浪费时间吗?” 他的提问很难让时光招架住,时光随手薅了好几下自己后脑勺的头发,回答他:“您……您自己看着办呗,那是您儿子。” 俞晓旸静静地望了他片刻,忽然把目光收向别处,不太好意思地笑了。 “是啊,你说得对。”他看着墙壁,上头悬着一枚圆盘形的挂钟,“那是我的儿子。”他看了一会钟面,收回目光,右手在膝盖上摩挲。 “大概二十年前,就是在附二院这个地方。”他朝钟面一指,“快到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小亮妈妈说肚子疼,接着我去喊医生来。” “那天外头下的还是雷暴雨,雷闪雷鸣的,声音很响……”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他妈妈呢,就很害怕,她一直很担心这个孩子的事情,因为在她怀孕的时候,她的腿肿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当时很害怕。” 他咬了一下下唇的唇皮,用怀念般的声音说,“我的母亲呢,就跟她说,你放心吧,等这个孩子要生了,肿就会消下去的。” “后来果然,快生的时候,她的腿就不再肿了。那天还是早上呢。”他抚着掌心,朝时光轻轻一笑,“那天早上,我还没醒来,他妈妈把我摇醒了,跟我说,放心吧,小亮快要来了。” “这孩子后来来得很快,也很顺利,没怎么折腾他妈妈。”男人抿了抿嘴,“他一出生,眼睛” 就是睁着的。” “他很听话,不怎么哭泣。谁去抱他,都是安安静静的…… “医生除外,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迎接他的人是我。” 俞晓旸伸开手,朝时光模拟了一个长度,“那时候他大概是这么长。”他说。 “刚出生的时候他哭了一会,后来渐渐就安静了。接下来,我就在病房里等他妈妈醒过来……他嘛,他睡得很快。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扶了一下后脑,“大的也睡着了,小的也睡着了,到处都是静悄悄的,留我一个人,睡不着,干坐着等天亮。上半夜的时候,我大多数时候是蹲在明娴——也就是他妈妈身边;等到下半夜里,我就去看看他。 “他的脸当时还是红红的,皱巴巴的,裹在被子里。” 俞晓旸张开手掌。对着空荡荡的面前,他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新生出来的小孩,感觉这样一抓就能抓住他们。 “很小的小孩,小到你无法想象他以后会长成什么样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碰到他,我很紧张,我想他妈妈应该比我更紧张吧。他不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所以这种感觉,起初其实并不强烈,直到快早上的时候,我看见他打了个喷嚏。”他放”下手,脸上有一些笑容,“然后他就睁开了眼睛,一直对着我看。” “……我觉得他那时在看我,即使他不可能记得这件事。” 他放回双手,脸上的皱纹深深地烙印着,“那个时候我在想,我到底能给这个孩子带来什么呢?” “你创造了一个人,把他带到世界上,在他什么也不懂的时候就参与了他的人生。你不知道他以后会成为普通人还是一个天才,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付出代价,但不论如何,你都对他的生命负有责任……也许是最大的责任,我不清楚。” 他低着头,沉吟了好一会。 “不过到头来,我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 “在他到来以前,我的生活就是围棋和家人,在他到来以后也依旧是如此。我没有设想过在这两者里取出更重要的一边,我做不到。” 时光望了他一阵子,他慢慢低下头,语调有几分难过: “是俞亮的话,他会理解您的吧。” “他没有不理解我。我想他一直都是理解的,不如说,正因为理解,他才会难受。如果只是恨,那或许还简单些。”他向窗外瞧过去,“这也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时光犹豫地看着他,“那您,您希望跟他,和、和解吗?”他还是问道。 “这不是‘我希望’就能解决的事情。” 俞晓旸微微地抿住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得及说话,就看见时光朝他猛挤眼睛。 他眉毛一挑,又往前伸了一下脖子,这回就看见俞晓旸了,正坐在门后探头看他。 这一看差点没让他咬着自己的舌头,“老——老师。”他赶紧打招呼,本来人还有点困,这下精神了不少,“你、你啥时候来的啊?怎么都不告诉我。” 时光还是第一次看见方绪这副模样,不曾想,还有点意思。他在对面端了一下坐姿,假装没在意地继续围观面前这师徒俩的对话。 “怕你在忙,就没告诉你。”俞晓旸平静地答道。 骗人,明明就是不敢进去。时光在对面坐着,内心暗暗地想。 方绪居然就信了:“哦哦,我……我现在不忙了。那个,小、小亮他。”他讲着话,眼睛直往时光这里瞟,“他醒了。” 这话听得让时光抬起脸。俞晓旸则转头道: “那时光,你先进去吧。” “啊?” 保持着面朝另一边的坐姿,时光眨巴了几下眼睛。对着俞晓旸严肃的表情,他踌躇了几分钟才说: “老师……刚刚是你说,等他醒了就进去的。” 俞晓旸的眼皮跳了一下。 “我没有说过。”他马上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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