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就走了。”俞亮在水里搓了搓指尖,眉眼在水上埋得很低。“他大概没怎么留意这种事,其实……我也觉得没什么好计较的地方。 “可是,那天晚上,我一整晚没有睡着。一整个晚上……我都感到很难过。”他鼓着腮,吸了好几口气,把脸微微撇向墙的另一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发现了自己喜欢的棋手,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情才对,而且,我还打完了他所有的谱。我想告诉我爸……可是最后我很难受。” “……你那时候几岁?” 时光轻轻地问他。 俞亮转头瞥了他一眼,“快八岁了。”他说。 时光垂下了眼睛。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讲。”俞亮的声音沉沉地在浴室里闷响,“小的时候,明明也是有话想对他说的,后来就没了。” 他半抱着膝盖,把自己整个人埋在浴缸的水里,两眼瞟着墙上那块已经化成一团的棋盘。用不了多久,这局棋就会消失。时光抬起眼睛,没能与他对视,只看见他望着墙上,侧脸尽是倔强的神情。 一种心绪古怪地将时光攥紧,如鲠在喉。 “后来我时不时就在想,我爸其实也没有很糟糕,他只是……容易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很自我,这是我不能喜欢他的地方。” 时光看向他。 他咬了一下下唇,自嘲般地补道:“可是……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水面上的涟漪一波接着一波,时光捏了捏浴缸的边缘。他沉默了好一阵子,好一阵子以后,他才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俞亮朝他歪过颈子。他抓了好几下头发,才继续说: “我是说你和你爸……我觉得你并不难过。” 他缓缓地抬眼,直到和俞亮对视。 “你猜只是很愤怒。” 他缓缓地说,两眼向寻找确认似的看向俞亮。 对着俞亮睁大的眼睛,他想了想才说,“不管怎么说,要感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事。” “……为什么?”俞亮拧了一下眉,“这有什么好感谢的?” “不是这些的话,我大概不会知道自己以前想得多离谱。”时光接道,他停滞了片刻,朝糊成一团的墙上看了一眼,“我一直以为,这些事困扰着你,是因为你因此感到难过,又可能是自责什么的。我以为,只要你和俞老师和解,这些东西就不再有了。但看起来其实不是这样的。 “在……我去北京找你之前,俞老师他,他对我说……反省就是认识自己的错误,并争取取得对方的原谅;就算对方不原谅也可以,但自己要改正。” “我想……他自己大概,也对你们之间的事情有数吧。” 俞亮望了他半晌,微微笑了笑,“是啊,应该是这样的。”他说完话,嘴巴抿了起来。浴室灯把他的脸照得白寥寥好一片。 他在浴缸里拨了好几下水,单膝跪在浴缸底部,探身朝另一头取沐浴露。 时光没防备。他正想把屁股底下的马扎踢回浴室门口,就听见身侧一阵肉体撞到浴缸上的巨响,他惊讶地扭头,迎面就已经溅高了一排水花,劈头盖脸冲他扑来。 “哇啊!” 他往后踉跄一步,还是没逃过再次被水淋得湿透的命运。 满头满脸都是水,糊得时光视线模糊。他像只猫一样在脸上胡乱抹蹭了好几把,喊道:“你是不是在浴缸里打滑了?” 无人回话,只有一些水声。他定睛一看,瞧见俞亮半副身子挂在浴缸边沿,额头浸在水里,已是一动不动。 “俞——俞俞俞俞俞亮!” 时光脸唰地白了。他生怕俞亮是磕晕了头,人在滑溜溜的浴室里连滚带爬地扑到浴缸跟前,瞬间发挥了几分钟的医护人员家属特殊技能,反复检查了一番,发现俞亮的头部并没有受伤,离浴缸边沿还有一段距离。 那应该就不是磕晕过去的。 时光一时情急,也管不了全是水了,摞开袖子,蹬掉拖鞋,把裤兜里的手机掏出来丢在马桶盖上,和着裤子T恤就跨进浴缸,坐在边上把面朝下的俞亮给翻过去捞起来。结果一碰到俞亮的脖子,时光心里咯噔一下,马上就有数了。 “俞亮,俞亮。”他托住俞亮的后肩背,把这人捞在臂弯里,晃了好几下,愣不见开眼,他有点急了,“俞亮!你打点精神,我带你去医院!” 他用左手托住俞亮的后颈,右手覆在对方的额头上确认了一下。 我去,烧得这么烫。 他连连咋舌,脑中飞速运转,已经开始思考该怎么把这赤条条的大男人从浴缸里搬到医院了,手接着就准备撤回,去马桶盖上摸手机。 他没留神,也不知道这烧得晕乎乎的人是哪来那么快的动作:他手刚要挪开,就被俞亮一把攥住手腕。 “干啥啊你?别闹,我打个电话找我妈,她打点滴技术很好的,保你不晕针。” 时光被他整恼了,想把手抽出去,却反而被攥得更紧。 烧得迷糊中,俞亮微微地睁开眼。 浴室天花板上的灯光变成一团黄色光晕,他感觉到时光的气息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只是那种感觉依然模糊。 没有力气再多说,他潦草地朝那片模糊的黄色光晕里伸手抓了一下,好像的确碰到了谁的肌肤。但更多涌现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点,他脑子涨得疼,无暇多言,只是抓紧还在他胸膛前的那只手,把它紧攥住。 “……带我……”他张了一下嘴唇。 时光没法了,他凑过耳朵,“快说,干嘛?”他急吼吼地问。 俞亮低低地喘了一口,他抓住时光的手腕,感到头疼欲裂。 在时光能听清楚的最后的话里,他听见俞亮对自己说: “带我,回家去……” [i]崔健《一块红布》
第80章 八点十九分天早就黑了。 艰难地把从头湿到脚还比自己高点个头的年轻人从浴缸里捞出来,时光自己身上也潮得不能看。他烦躁地抓着头顶,顾不上擦脸上的水,人在家里打仗一样地到处翻。他自己的衣服给俞亮穿嫌紧,不太行,勉为其难先斩后奏,去沈一朗的房间拾掇出了一套干净衣服给俞亮穿上。弄完一切还是费了十来分钟,他勾着俞亮的胳膊,倒着把人拖出了卫生间,找了个沙发先让躺着,转手就给他妈打电话。 俞亮这趟烧发得实在不是时候,今天恰好是时光他妈上大夜班的日子,时光本想着请他妈过来一趟,在家里给他挂点滴算了,不然还得大晚上地把这烧得迷迷瞪瞪的人抬去医院,再说待在家总比待在医院舒服,结果他妈过了一会回电说没法儿,找不到人顶班。他挂了跟他妈的电话,想了一分钟不到,又抓起电话打给方绪,居然是正在通话中。 这回他就急了,心火连着肝火一起往天灵盖上冒。等沈一朗的电话打通时,他的声音在听筒里听起来像绞湿抹布那样拧得吓人: “俞亮病晕了,能帮我送他去医院不?” 他说起话来语气冷得发狠,跟马上就要捅了谁的官子似的,沈一朗是什么人,一听他开口就知道轻重了,当下也没多耽误,“那我过来。”他接道,别的什么也没说。 在路上的时候方绪的回电跟进来,里头有点诧异: “怎么啦?” “绪哥。”握着手机,时光用力揉着眉心,他感觉胸腔里好像有个皮革做的锤子在上下乱砸,咚咚锤着他的胸口。车子还在公路上颠簸,他抓着话筒,不一会胃里开始冒酸水,他有点想吐,面前又好像黑蒙蒙的,飞蚊一样的雪点从他眼前那片昏黑里不断闪过,跳频一般。他嫌恶地揉了揉鼻子,压着嗓子里眼里往上冒的呕吐感说:“俞亮病了。” “……啊?病了?” 方绪消化了一会,还是感到意外,“他去哪个院儿了?”他问。 “附二院。”估计是听到了听筒里的声音,沈一朗在旁边提高声音接道。他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用不太放心的表情朝时光那厢望。 “好的好的……我就直接去那边了吗?你们怎么办,还需要我去吗?”方绪那头应该是在往外走,时光听见他开门的声音。 “不。”他咽着口水答道。 “我们在路上了。”沈一朗继续提高声音隔空接话。 “……好的。” 方绪在那头语义模糊地挂了电话。 “别紧张。” 往前又开了一会,沈一朗腾了一只手,在时光的左肩上捏了捏。 “……我没有紧张。” 时光向自己左肩上瞧了一眼。 “那你先把副驾驶座的安全带系起来。”沈一朗提醒道。 “噢。” 时光依言照做。他伸手“唰”地扯了一长截安全带出来,左手紧抓着手机,只用右手去合金属扣。不料合了好几下都合不上。他咬紧牙。车厢内没开灯,只有高架上的路灯能帮点忙,他在颠簸中不停地尝试用手里凸起的那片扣子去合槽口,怎么也对不上。 “……需要帮忙吗?”沈一朗在旁边问他。 “不要。”他低着头继续跟扣子奋战。 “一会会就行。”沈一朗又提议。 “我说了不要。” 时光拧着眉头,抬脸对他甩了这句。 沈一朗没再问他。 经过三匝道口以后安全带才算系好。时光小小地舒着气。他坐在副驾驶座上,顷刻间人像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沈一朗一直在朝他打量。路灯的灯光幢幢,走马灯一样在他的侧脸上轮转,他的咬肌被咬得鼓鼓的,右手垂在身侧成拳,左手还攥着刚刚用过的手机。 “还有要打电话通知的人吗?” “应该,没有了吧。” 这句话像一个蒙昧之中的提点。时光呼了一段鼻息,他松开左手,用拇指刮了刮手机上满屏幕的汗水。这会儿他才渐渐松开手指。 “我们是去附二院?”他转头问沈一朗,“我有告诉过绪哥吗?” “……我替你说了。”沈一朗回答。 “那俞老师呢?” “那没有。”沈一朗瞅了他一眼,“你现在还要再打电话吗?”他露出不信任的神情,“你不如先让自己冷静一下?” “哎——算了。” 时光摇了摇头,他单手扶住前额,随手把那部诺基亚丢进车前储物柜。 “我烦死了。”他捂着前额说,同时感觉很想吐。 等他平复了一会,沈一朗才问: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指的当然是俞亮。时光搓了一下手掌,扭头去看在后座蜷着躺平的身影。 俞亮并没有醒过来。 路灯也轮转着映着他昏睡中的面孔,昏黑和昏黄在他的脸上交相出现,不停窜动。虽然他的双眼是闭合的,但这窜动的光景却让时光油然而然地觉得这人或许已经醒了,不然就是将要醒来,兴许再过那么一会就会从后座坐起来,用平时一样的面孔跟他说话,或是拿那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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