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俞亮皱紧了眉头。他感到嗓子眼里冒出一阵瘙痒。他想吸气,但出来的只是一声咳嗽。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偶尔也会想象你的心情。”他讲着话,左手在自己的头顶摩挲了片刻,又放下来,在床沿上握紧成拳,“我想……也许我能理解你的感觉。” “不……不要再说了。” 俞亮拽了一下被角,他的手指都攥得发白。 “我想休息了。”他对父亲这样说。 他想拽过被子,让自己躺回去,最好能把耳朵也给塞住。可男人却认真而平静地凝视着他,仿佛根本不在意他想不想接受。 “不如说,我一直都在想,该怎么对你坦白才好。”男人的目光垂了下来,“这是我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难的事。” “也许也是我一直以来最不想承认的事情。在过去的那些年里……的确有过那么一段时间——”他的嘴唇微微颤了一下,“在那段时间里,或许……对我来说,我的儿子确实没有围棋重要。” 他说着话,脸色微有泛白。现在他对他的儿子轻轻地笑了,是个有点虚弱的笑容。 在离他不远的床头,俞亮揪紧被单的手开始发抖。他已经无法再让父亲停下,更无法把这些话都给他的父亲塞回去。 “所谓亲子孺慕,血浓于水;所谓的,人之常情,这些全都是本该习以为常的东西。”男人轻抿着嘴说,“大概正因为是这样,对为人父母而言最严厉的拷问,莫过于让他们承认,自己其实没有那么爱自己的孩子。 “愿意养育他们,但不愿意为了他们放弃所有自己想干的事情;愿意照顾他们,但不愿意让他们牵走自己所有的心神;愿意陪伴他们长大……但不愿意他们长成自己不喜欢的样子。” 俞亮突然呛了一口气。这口气呛得直把他鼻腔里的酸意都给钩了出去,他的肩头终于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他咬了咬牙,鼻翼和眉心都皱紧了,眼泪却像呛出来的气一样霎时间从他的眼底都鼓了出来。 看见父亲朝自己望过来,他用左手在脸上揩了一把。 “这些事情,你应该很早就知道了吧?”父亲抿了一下嘴,这一生里他从没有过如此苦涩的表情,现在他把这个一生一次的表情给了自己的儿子,“然而,直到现在我才敢朝你承认这些事。” “其实你师兄也曾质问过我类似的事情。”他扯了扯嘴角,“但我当时斥责了他,因为我不想承认——我没法承认。我欠他一句对不起。” 他讲着,望向自己的儿子。 “我陪了你的师兄长大成人,但我再也没有机会陪你长大了。对你,我只有遗憾。” 他敛了一下眼睛,他已经看不见他儿子的脸。他的儿子早已把头埋在了被单上,漆黑的头顶发丝压着被面,两只暴着青筋的手在被沿上攥得发颤。 看着儿子颤抖不止的肩头,他的内心划过一阵深深的无力。 “我走了。” 他轻轻颔首,伸臂取过搭在座椅上的外套,转身朝门口迈去。 “——我……我……” 临近门口的脚步顿住了。俞晓旸略有些诧异地扭过头。 “——我……我不能……”病房的另一头响起俞亮夹杂喘息的说话声,“我不能原谅你。” 那阵沉闷的呼吸声忽高忽低地响了一阵,俞晓旸的眼神滞了滞。他的目光也像骤然停滞了似的,不太精确地落在俞亮的头顶上。 他良久地凝视着,俞亮终于对他抬起脸,但面容却在他的眼里模糊,他离得不够近,已经不大瞧得分明了;儿子的话音在稍显空旷的病房内回荡,宛如深浓的黑在夜间流淌。 “在我的心里,我总是能听见两个声音。”男人听见了一种牙齿相磨合的碰撞声,“一个声音告诉我,我会永远地记住你、尊敬你,而另一个声音,却会对我说,我不需要你,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甩在身后,远远地甩开你。” “因为你,我才开始下围棋;因为你,我有了下棋后的第一个目标,那就是不停地向你靠”近,就像很多人曾指望我去做的那样。 “直到你让我看见这么做的终点是什么。 “你曾是我所有自负的开始,又是我所有失落的源头。我来自于你,我尊敬你……但我不会原谅你,因为你的那些不可挽回的遗憾。 “小时候,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追上你;现在,再到将来,我会尽我自己的能力甩开你。我不知道它到底需要多久,但我不会停下来的,爸。” 俞亮咬住了嘴角,他手掌中的颤抖已经渐渐消失,愤怒和悲伤也已经抽离干净,他咬紧牙关,对站在门边的父亲吐出了最后的四个字: “永远不会。” 在他的话音消失后不久,门旁只是传来一阵徐徐的、低缓的吐息声。 “作为你的父亲,我还不至于朝你请求谅解。”俞晓旸说着,右手握上了门把,他几次把目光投向病房的另一头,但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清床头坐着的轮廓。后来他终于是放弃了,转头面向门口,留给俞亮一个发着灰白的后脑。 “你说要甩开我,那么就努力甩开我吧。在未来的某一天,把我甩在你的身后,让我也看着你的背影好了。” 他握住门把,转过头,对着病房另一边模模糊糊的轮廓露出一个微笑。 “就像你以前看着我的背影那样。 “我会等你达成这个愿望。从今天起,到很久的以后……直到我永远闭上眼睛的那一天。“来吧,越过我。” 走廊的灯光倏然涌进病房内,白得刺眼。男人出去了。 “老师?” 看见俞晓旸出来,方绪立刻站直,“您要回去了吗?” “嗯。” 俞晓旸点点头,目光却忍不住朝座椅上歪歪斜斜靠着的人撇,“时候也不早了。”他说,眼神颇为探究地投向对面靠在饮水机上打瞌睡的时光。 “是啊。”方绪伸进裤兜里掏车钥匙,“都好晚了。” “嗯……那个,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呢?”俞晓旸朝另一侧望了望,问道。“哦,小沈啊。”方绪掏出车钥匙,“他明儿还有事,先回去了。” 俞晓旸不再过问。方绪的眼神则止不住地在时光和俞晓旸之间来回瞟,很是吃不准眼下该不该叫醒时光。倒是俞晓旸,没走几步就发现了他的惴惴,便挑起眉说道: “你把他叫起来,让他进去吧,在陪床上睡舒服些。” “哎。” 陡然得了老师的应允,方绪立刻活络起来了。他咳了咳,三步并两步,滑到少年跟前,动手抓住对方的胳膊搡了搡。 “时光,醒醒。”他唤道。 “唔……” 被他抓着臂弯的少年动了一下,两眼惺忪地睁开来。 先看见的人是俞晓旸,他一愣,脱口道:“俞老师。” “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俞晓旸望着他,“小亮交给你。” “……嗯,嗯……” 时光打了一个大哈欠。他伸着腰点头,两眼里的睡意还没化开。方绪就不一样了,他眼睁睁看着面前两人如此自然地对话,心里左右犹疑,愣是没看懂时光到底跟俞晓旸通过气没。更万万没想到的是俞晓旸心比他想得还大,全程居然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自然的样子,整了半天敢情就他一个人在打哆嗦,这俩人倒好,一个是无所谓,一个是没睡醒。 “那,俞亮他睡了吗?” 迷迷糊糊地把俞晓旸和方绪两个人送下楼梯,时光揉着眼睛,站在楼梯口朝下问道。“他的话。”俞晓旸在下面想了想,抬起头对他说,“应该还没睡吧。” “噢。” 的,一米八几的人把他肩头压得一沉,要不是沈一朗中途上来帮忙,没准他俩到现在还没出小区门呢。 他敲着肩膀,手抵在病房门前,看见里面还亮着灯,只是静悄悄的。 该不会是已经睡了吧。他猜测。 虽然俞晓旸离开不久,但俞亮毕竟还在高烧,这么快就昏睡过去也不是不可能。然而,种种的猜测都在他拧开门的刹那化为错愕。 “……俞、俞亮?” 手还搭在门把上,他瞪大眼睛,有些吃惊地看着坐在床头的人。 他推开门的瞬间,那人朝他抬了一下脸,很快就低下去,还把脸掉往了南侧靠墙的地方。时光诧异地望着他,反应了一会,他吸了吸气,把门轻轻地推回身后,“啪”地阖紧。“……俞亮。” 他再次试图喊对方的名字。只是,俞亮仍旧只给他一个别过眼的侧脸。 他闭了一下嘴巴,目光徐徐落在对方胸前被攥得皱巴巴的被单上。他咬紧嘴,双手背在身后,背部紧贴在门上。“你……你怎么了?”他问。 他以为俞亮会开心一些的。 “……没怎么。” 俞亮闷声回答。他的眼睛低敛,大半都被垂落的额发所挡住。 可时光还是看清楚了。他在门边站了站,转眼看见靠北边角落里放着的脸盆,里面有他母亲打满的温水。 他鼓了鼓腮帮,很快地走过去。从边上悬的架子上捞起毛巾,放在脸盆里搓洗。 听到旁边搓洗的水声,俞亮这才被拉回一些注意力。他扭过脸看向时光,脸色有点发白,双颊却因为高烧而蹿红。令人惊奇的是,即使他的眼角有些红肿,说话声也因为高烧而含糊,他的目光却反而比先前更清亮了。 时光的动作比他的更快。在他转过脸的刹那,一条散发着热气的毛巾呼啦一下扑到了他的脸上。他惊讶地动了一下头颈,一只手也随之覆上,隔着那层热毛巾摁在了他双眼的位置上。 他原本想伸出的手停住了。 了他的右肩上。 “敷……敷一会儿……” 对方的眼睛上捂了一会,时光咬紧了下唇。 也许是感觉到他覆在自己眼上的手突然变紧了,俞亮低了一下下巴。 他缓缓地探出左手,抓住时光右手的手腕,沿着桡骨往上,与它一同覆在自己的眼睛上。 他没再动。时光静静地看着他,眼睛不住地盯着两人手掌相叠的地方,那里有俞亮的眼睛,一对融合了敏锐、自负、执拗、激烈,又像磁铁一样悬着朝内命脉的眸子,但唯独盛不了泪水。 就在俞亮的呼吸渐渐平稳时,时光却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他瞧着自己还覆在对方双眼上的那只手,一股奇异的冲动莫名驱使着他。我可能得做点什么。他心想,我想做点什么。 感觉对方似乎许久未动,失去视野的俞亮忍不住发问: “时光?你在做什么?” 没有回话。他正疑惑着,手边却倏地一松,覆在他眼前的手掌落了下去,随之脱落的还有那层此前一直被压在他眼睛上的毛巾。 病房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忽而变得刺眼,他禁不住闭紧眼睛,又喊了一遍:“你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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