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为人子,生性像自己父母,这当然没什么可奇怪的,然而这几乎也等同于一种与生俱来的烙印。在有生之年,渴望着摆脱父母桎梏的子女们,哪怕已经远离了双亲,却仍旧在行为和思考方式上复刻双亲的组成部分,这样的他们,是否也能真正地摆脱那个自己想逃离的居所?这样的问题深深在俞亮的脑海里扎根了很久,却一直没有得到答案。 而更困扰他的是,即使能够拥有其他的情感,他也无法完全剔除掉自己心中对父亲的愿望。他不能说服自己,让自己对父亲彻底地失望,说他对父亲毫不在意,他甚至没有办法再找某个在自己心目中有等价地位的感情去填补这种空白。人的感情很奇怪,它不可能有被他者替代的机会,失去以后也不会再生,就像他真的想过找某个方式去与父亲和解,却始终没有机会一样。 在这样的反复思考中徘徊了良久以后,俞亮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得知父亲卸任的消息。 在俞晓旸最初朝棋院提出的请求中,包含辞退他在国青队的任职并给予处分,这当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他曾是中国的围棋英雄,如此处置势必会掀起轩然大波,何况据俞亮自己的了解,范筚蓝和他的家人都没有什么归咎父亲的意思。 不是家属要求,棋院也不会属意,那么这就只能是俞晓旸自己想做的决定。 “……确实,大家都会,把你跟你爸……做比较。”时光轻声说道。他瞧了俞亮几眼,对方不接他话,他就又说起来,“可是,棋院的大家,其实是分得出你和你爸。因为,你们下棋很不一样。” 他揉了揉脸颊,朝俞亮又打量了一番,才说:“我觉得你跟俞老师……没有,呃,那么一样。” 他说着话,在自己大腿上锤了一下,用有些寂寞的声音道: “不过……也许你说的没错吧。他们……队里的其他人,大概不喜欢他。” 邓柯平那句干脆的“我不去”还停留在他的脑海中。他低头掐了掐自己的指甲,心里止不住地涌出难过。 “不用太在意,他不会当回事的。”俞亮瞅了他一眼,看似无意地说道。 “也不是很在意,只是……”时光摸了摸颈子,“感觉,好遗憾。” 对曾经屹立在中国围棋之巅的俞晓旸来说,自己不过是一个曾受过他教育的后辈罢了,连师徒情分都算半路。事已至此,而他还是没有办法对俞晓旸这个人给出太清晰的评价:让他背几百张谱的人是俞晓旸,替门口老刘代练的人是俞晓旸,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不要用别人的行为惩罚自己的人是俞晓旸,他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俞晓旸那天下午在办公室对他说的所有话,是对方告诉他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加在别人的身上,即使那个人想去死——可是,这样的俞晓旸,却请求棋院给自己处分,为了一个并没有怪罪于他的学生。 “有什么好遗憾的?你在他那里,吃了不少苦头吧?”俞亮朝他抬起眼。 “跟这个无关,就是觉得很可惜,他们……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俞老师真正的样子了。”时光喃喃地答道。 俞亮擦拭的动作停了一阵,仿佛是在消化时光的回答。末了,他抬首朝时光说: “他只是做了自己的选择而已。就算你再怎么遗憾、再怎么可惜,你也不是他。而且,你也不见得就知道他真正的样子是什么样。” “‘自己的选择’……”时光用手指戳了戳一边的棋盒,“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确保每次都选对呢?如果什么也不选,那就不会选错了,但是……我不想什么也不选。” “想保证自己选的都对?”俞亮说,他露出一点不置可否的笑意,“不管再怎么选择,需要的难道不都是理由吗?” 每一种选择的背后都是一个理由。理由很难被看见,但它就是存在。 “你是说自己要说服自己吗?”时光艰难地消化了一会,反问道。 “随你吧。”俞亮的回话很敷衍。时光托着腮瞧了他片刻,突然笑起来。 “……笑什么?”俞亮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就是觉得,你刚刚说话的样子。”时光抿着笑意,“跟俞老师特别像。” 俞亮咳了咳,也没有反驳他。一些凝重的东西还显而易见地压在他的心上,时光看得出来。 到站的时间是下午一点整。出了月台,时光把手掌搭在眉骨上,四下看去,遥遥望见两条并排站着的人影在朝他招手。他轻轻一愣,发现来的不光有沈一朗,还有方绪。 “师兄。”俞亮比他先一步走上去,“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原本确实只打算让一朗来的。”方绪朝沈一朗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不过后来跟冠名商谈得很顺利,回俱乐部的时候正好撞到他要出门,索性就跟着来了。” 他说着话,目光透过镜片在俞亮身上打量了一下,很快就把重心落到后头的时光身上。 时光本来在跟沈一朗说话,感觉到来自前方的视线,他转头一瞧,恰好与方绪对上。四目交接之间,方绪用小指一推眼睛鼻夹,对他咧嘴而笑: “这些天,过得还好吧?” 他眼神里的暗示意味很明显,时光狠狠清了清嗓子。回想起来之前两个人在那家Family Mart的谈话,他很难立刻就对对方展露和气。 “夏休期还要训练,很辛苦吧?”沈一朗成了他的救星,一口就把话头转到了别的方向,“常规赛已经结束了,季后赛还要过个把月,回来一趟还是休息几天吧。”他替时光拉过行李箱,“厚哥那里怎么说啊,有没有给你主将?前两个月次常规赛的时候看见你还是三台。” “……暂时应该不会吧?”时光一边走一边回他的话,“毕竟我……之前撂了合同半年不去下棋。”他说到这里,神情暗了暗,“厚哥后来也找我聊过。他说要我打主将也没有问题,就是……合同撂了那么久,他之前去劝也没有用,对队里的比赛也没付出过什么……这样的话,一时是不可能给我主将的,别人也不会服气。”他不住地搔脑袋,脸上隐隐有些懊丧。 沈一朗无声地跟他走了一段。快走出火车站广场时,他笑了一下,不经意似的说:“这样就很好。” “啊?” 时光扭头看了他一眼,“什么很好?” 沈一朗没有立刻接话。他先朝方绪和俞亮的方向瞧了一眼,才别过脸低声答道: “国青队出的事,外地那边不清楚,方圆围棋圈的人几乎全都知道了。我听说那个寻短见的少年是你的室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时光怔怔地望着他,“阿……阿朗。”他回答得很是干涩,“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什么时候?”沈一朗想了想,“应该就是你去北京之前吧,我们这个圈子其实不大,有一点风吹草动别人很快就会知道,更不用说这么大一件事了。当时我在省外打比赛,还想打电话给你问问情况,结果你一直关机,之后就打不通了。等联系上你的时候啊,你都已经在北京了,还换了号码。”他顿了顿,话语中多了一些惋惜之情,“等我们回来,才风闻俞晓旸九段要卸任的消息。” 他轻轻地叹气,“其实那名少年当时就被救下来了,出事前后也不过两三天时间而已,我总觉得,俞晓旸九段这样的人,是不会卸任的……结果却来得这么快。” “……他可能很自责吧。”时光想了很久,回答道。 沈一朗望了望他,终于问道: “那么你呢?” 他猝不及防地抛来一问,时光险些接不住话。“我……我?”他倒钩拇指,朝自己一指。 “是啊,当然。”沈一朗的下一句话中隐隐有些责备,“实际上,自从进入国青队训练以后,我们之间几乎没再像道场的时候那样联系了,洪河不用说,我虽然没有进入国家队,但也需要每天在俱乐部里训练,你就更不用说了。国青队出事的时候,我就在想,你到底是怎么样了?短短的两三天里,你的身上在发生些什么?”他摇了摇头,“但我不知道,你也不联系我。后来我去棋院专程找过你,那时候你已经走了。我想,既然你都接受征召去参加夏训了,大概没有受什么严重影响吧?可是今天看到你本人,我又觉得可能不是那样的。” 他说着话,把时光的行李箱塞进车后厢。 时光眼看着他忙活,他感到自己的头顶上在冒汗。 方绪的声音从另一方传来: “一朗,你先把时光接走好了。” 沈一朗从车后厢冒了一下脑袋,回应道:“好嘞。” 时光惊讶地睁大眼睛,他先朝俞亮那厢瞧去,而俞亮只是朝他轻轻点了点头。到这里,时光才发觉方绪和沈一朗分别开了两部车来。 “上去吧。”沈一朗“啪”一下落下车后盖,示意时光坐到副驾驶座上去。 俞亮也一矮身,迈进了方绪的车内。 车子缓缓地发动,逆着火车站来往的人流,朝车流汇聚的高架上驶去。 从后视镜里张望了一会,眼看方绪的车牌朝反方向的道路上驰去,时光轻轻收回视线。“……阿朗。”他在位置上坐正,看着前方,“你喜欢……比赛吗?” “比赛?你是说——”沈一朗向他瞧了瞧,“围棋比赛吗?” “嗯。”朝前方沉默地望了一会,时光说,“我很喜欢围棋。” “以前我觉得自己要过的,是有围棋的人生;可是现在,我想,自己过的,应该是围棋的人生。” “哦。”沈一朗笑了,“我们不都是这样的吗?一开始学棋都是兴趣爱好,有的人后来不感兴趣就不学了,有的人会一直坚持下来;一开始,过的都是有围棋的人生,而后,它慢慢渗透进了我们的生活……之后我们过的就变成围棋的人生了。” 他打了一下方向盘,朝副驾驶座上看了一眼。 “你怎么突然这样问?” “可是……我还是不喜欢……”时光张了一下嘴,“比赛。”他用鼻子小叹了一气,“有时候我觉得,它跟围棋并不一样……可能是我懦弱,没法喜欢这样的事情。” “当然不一样。”沈一朗给了肯定的回答。 “那你喜欢吗?”时光再次问道。 “那得看你怎么看它了。我猜,你真正不喜欢的应该是竞技的压力吧。”他回答得很快,“不过,我不觉得非得喜欢它不可,像我这样想的棋手肯定不在少数,但这不会影响我们履行职责。作为棋手,追求围棋上的造诣;作为竞技职业棋手,则要尽可能赢得比赛——这些可以说是一码事,也可以说是两码事。胜负欲可以让棋手冲向更高的极限,但过度地追求胜负又会破坏围棋本身的和谐和美感,这一点……”他朝时光斜了一眼,“围达的论坛上也经常有棋友这么说呢。你看那些韩国棋手,有不少下棋的时候都很刚猛,但有时也会因为过于追求胜负而遭受诟病甚至讨嫌。总有人会在乎胜负以外的东西的,对围棋来说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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