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犯下的错误,我这个老师也会督促他一肩承担,但除此之外,至少在这次的事情里,我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再苛责他什么。假如他身上的遭遇发生在在座的诸位身上,你们又能否像这位先生所说的那样‘足堪重负’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请诸位留在自己的心里吧。”他推开话筒。 “我的发言就到这里了。” 那记者在人群前浑身僵硬地站了几分钟,之后才悻悻地坐下了。 发布会统共开了近一个小时,期间难免乱糟糟的。等到散会时,俞亮才发现既定好的采访环节也因为超出时间太多而被取消了,这个改变使他轻松不少。 在撤离前厅道具的酒店服务人员背后观望了一会,他遥遥望见了正在人群中离去的李赫昌。他眼前一亮,连忙拨开人群,紧跟上去。“赫昌先生!”他在对方身后喊道。 李赫昌朝前走了几步,才听见耳朵后边有人叫自己。他转过头,看见俞亮紧着步伐跟到自己的身后来,脸上不由得一笑。 “俞亮七段。”他唤道,开口时已然改了称谓,“我还没有恭喜你,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俞亮望着他,两眼微微地一敛。良久,他用有些低沉的声音说:“我想,我还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他说完,缓缓地又抬起眼睛,目光有些倔强地看向对面的男人。 “您知道为什么。”他说。 李赫昌只是眨了一下眼睛,他的神情里并无太多意外。 “你有什么想法吗?”他问。 “我想知道。”俞亮的右眉心皱了一下,“这场比赛,是否……是否可以重赛?难道高永夏君自己也能接受这个结果吗?” 他紧紧地盯着李赫昌的脸,想竭力从中索求一种表态。不过,李赫昌只是露出了有些疲倦的表情。 “结果已经公布了,俞亮。”他接道,“如果是比赛中途,或许还有办法。要是比赛时间还没有到,他能想得到申请比赛延期,我想裁判长也会给予理解的,但这都已经是事后的话了。当那种时候,我猜他大概根本就想不了那么多吧,我或者太善也绝没有可能去替他申请的。对于公布结果的比赛,从来就没有重赛一说,何况他的缺席全国观众都看得见,棋院不可能容许这样的他与你重赛。而且……”他的目光里隐隐地透出忧愁,“比起这个,我更担心的,是永夏那孩子今后的围棋道路。” 俞亮思索了一番,出声道:“您的意思是,棋院方面会严厉地惩罚他吗?” “哎,当然不是那样。”李赫昌左右地摇着头,“比起外界的处罚,他自己能否过他自己心里那关,才更加重要。” 他抬起左腕,看着表,少顷接道: “天已经开始黑了,海上的搜救会愈发困难。这种事情,时间拖得越久,就越危险……我也不想这样说,可是,万一永夏的家人真的遭遇了不测,他今后要怎么面对这一切呢?不要说下棋了,他要怎么才能从这样巨大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坚强起来呢?我可以教会他下棋,但这样的事情,我实在无能为力啊…… “所以——” 说听起来很奇怪,不过。”他看着俞亮,“这回,还真的就只能委屈你接受这个冠军了。”“失陪。” 他说着,朝俞亮轻轻颔首,转身离去。 俞亮看着他的背影。起初他没有动,而是静静地立在原地,目送着李赫昌的背影消失在往南的一角。 直到那背影已经完全不见,他稍稍地抿了一下嘴,也不知自己是不甘更多一点,还是不忿更多一点。 舒出一口闷气,他转过身。 手机在身后的床头柜上响个不停。他放下手里的谱集,几步凑过去看来电显示: “方绪”。 他眉头微松,抓过手机摁下了接听键。 “恭喜你了。”方绪一开口就是他熟悉的说辞,“俞亮七段。” “……师兄。”他半抱右臂,把右手抵在支起来的左肘下方,侧头接听着,“这场比赛——”“我都知道了。”方绪及时地截断他的话头,“他——我是说高永夏,他现在怎么样?” 俞亮挑了挑眉,他转头看向一边开着的电视机,屏幕中正在滚动播送南环岛船难的救援实录,“那边的话,看样子,好像……很严重。”他想了半天,选了一个相对精准的表达方式答道。 “我问过太善先生,他说高永夏估计今晚就会赶回他老家去。” 可能是听出了他语气里那种蛰伏的犹豫感,方绪在另一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真是飞来横祸啊。”他说,“听安太善说,他的家里人……好像都在那艘船上。”“嗯……”俞亮在床边坐了下来,“我也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 “要是他的亲人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只怕,他这一生都不会安心的。”方绪低低地接道,复而长叹一气。 俞亮没有作声,只是半垂着眼睛。 “先不说他了。”方绪咳了咳,“小亮,师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俞亮持着机身,眼睛稍稍一抬:“……好消息?” “是啊,就是好消息。”方绪的声音中总算多了一些雀跃,“桑原老师跟我说,你和时光都已经被北京棋院选入了今年征召的国家队集训名单。你——”他像卖关子似的拖长音,“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抓着手机的机身,俞亮渐渐地在床边坐直了。 国家队——他听清楚了这个词。 “你和时光现在所待的地方叫国青队,跟国家队听上去只有一字之差,笼统地说也都可以叫国家队,不过,正经的国家队,的确就是北京棋院的那个。”方绪轻笑一声,“到了国家队里,你的队友就不再只是同龄人了,你要面对的,除了现在活跃在棋坛上的棋手,甚至还有从前那些传说中的棋手前辈们。今后,你和时光的训练地点也会搬到北京棋院那里,每年进行各项国际比赛时,北京棋院能分到的名额也比方圆这里要多。 “机会大大的有,就看你们的了。” 方绪讲完,还反问他: “怎么样,师兄没说错吧,是不是好消息?” 俞亮抓紧了手机。仅仅反映了一两秒,他就露出了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真正开怀的笑容。“是。”他点着头接道,感觉胸膛中的心在怦怦直跳。 没一会,他突然问道:“师兄,时光他知道这件事吗?” “……哎。”方绪的回话让他有些云里雾里,“我只告诉了你啊。” “那——”俞亮捏了捏手机机身,“我是——我去告诉他吗?可是,我爸也许会告诉他?” “如果老师告诉了他,那么现在告诉你这个消息的人,可能就是他,而不是我了。”方绪一语中的地说。 俞亮沉思了一会,感到他说得有理,随即接道:“那师兄,我先挂了。” “……啊?等等,你这就——” 方绪的话还没收尾,俞亮就急急摁下了挂断键。他把手机拿在面前,用拇指飞快地翻着菜单键,在通讯簿里寻找时光的名字。 当屏幕上亮出“小骗子”三个字的刹那,他的嘴角禁不住浮现起微笑。 他刚想摁下通话键,房门外却响起了一阵门铃: “叮咚——” 等他重新把注意力聚回通讯簿上,门外再次响起了门铃声。 这回确实没听错。 他看着门口的方向,脸上的微笑静悄悄敛下去。 收好手机,关停电视,他随手抓过椅背上的外套,松垮垮地披在肩头。已经快到晚上九点了,这时候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人要来。 就着门边的保险链,他拧动门把。当走廊的光线透进来时,他朝门口一番张望,两眼骤然瞪直了。 “……是你?” 他隔着半开的门出声道。 “是我。” 就在他的门口,在那块浸满走廊灯光的地垫上,静静地站着一个高挺的身影,是一个青年。 那就是高永夏。 “你能把门打开吗?”可能是察觉到俞亮对自己夜间叨扰的行为有些抵触,他说话时居然加上了一些敬语。 这倒是让俞亮深感意外了。当下他并未多言,只是微微地一点头,伸手解开了房门的保险链。 房间门被“嘎”地一声拉开。他抬脚走出房间,站在门前。 “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吗?”他朝高永夏扫了一眼,神情中满是疏离的清冷。高永夏是个非常傲慢的人。 实并不对此特别关心。 “明天……”高永夏朝他望了望,这时,俞亮才发现他的眼睛和脸颊都十分红肿,这副狼狈的模样与他之前简直判若两人。“明天,我要坐最早的那班巴士,去能到我家那边的渡口。” 他的话稍微拽回了一点俞亮的思绪。 想了又想,俞亮转了一下眼睛,开口道: “你的……家里人……” “他们的话……刚刚警官已经打来过电话了,说是要跟我确认伤患身份。”高永夏勉强地笑了笑,“现在应该都在那边的医院里吧,听说,我弟弟伤得有些重……好在并不致命。 “爸爸、妈妈还有小妹,现在大概也都在养伤吧。不管怎么说,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他的目光从地毯上升起,投向俞亮,“所以,有些话就得现在对你说了。” 他的态度实在令人疑窦丛生。俞亮的眉心皱了起来,“你想说什么?”他用今晚仅剩的一点对外人的耐心问道。 高永夏微抿着嘴。他看了看俞亮,脚步往后稍退了退。等退出三四个身位的时候,他在原地忽而站得笔挺。 俞亮奇怪地看着他。正当他想问“你到底想说什么”时,却见高永夏抿紧了嘴,双手贴在裤缝两侧,对着俞亮笔直地把腰弯了下去。 “——对不起。” 他低声道。 因为他把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的缘故,对俞亮来说,他现在只剩下了弯下腰去的头顶和背脊。 俞亮再度瞪直了眼睛。 “都是我的错。”现在,高永夏只给了他一个完全前倾压低后露出来的后脑勺,“都是我太懦”弱,意志也不坚定,才因此没有履行自己作为职业棋手的职责,没能前去与你对局。”俞亮望着他,没多久,他的脸上也显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虽然对你来说,我做不做这些可能都没有意义,不过,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自己恐怕会寝食难安的。” 青年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但真正吸引俞亮注意的,却是二人之间,那块铺在走廊地面上的米白色地毯。 就在高永夏弯下腰去说话的时候,他确实看见了——一滴又一滴的热泪,从高永夏低下去的脸上不停地往地上掉落,再一滴一滴地砸在地毯上,隐没或浸湿在毛面织料之中。 青年的嗓音压得很低,只有仔细听才能听出一些哽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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