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夹墙里燃起碳火,连着屋内的暖炕,很快整个室内都暖和起来,将寒风隔绝在外。塞北的屋子大多以木为骨,泥为墙,开间极大,毫无遮蔽,与中原南方喜爱分隔小室的造法很是不同。 洗沐之后,叶孤城终于洗去一身风尘,披了一件四经绞罗的素丝里衣,只罩了一件轻薄道袍斜躺着翻看西门吹雪带来的古籍。 夜里风吹得格外响。 “北风已起,明日大雪将至。”西门吹雪披着一头半湿的头发进来,将一只托盘放在软塌边的几案上,打量了男人面色几眼,“今日最后一次换药。” 叶孤城笑着看他:“庄主乃真国手尔,只怕比之京城太医院里的御医也只强不弱。” 西门吹雪:“医术再高之人,心中对所医之人有了畏惧,写方拿针的手,也便不稳了。” “正是如此。”叶孤城心中升起果然是知己的感觉,起身解去外袍,重新伏在炕边,露出深红色正在愈合的伤口。 上药的过程平静安闲又有条不紊,用雪白的生绢重新包裹胸膛的时候,叶孤城已经被热气蒸得昏昏欲睡。他疲懒不肯动弹,便由着男人单手托起他的腰腹,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身前卷裹绢丝的窄布。 只是这样一来,二人便几乎紧紧靠着,胸膛贴着腰背。半干的长发被随意束着拘于枕头一侧,整片修建的背便这样露昏黄的灯火中。 西门吹雪的眸色渐深,将手掌印在男人的脊背的凹陷处,以拇指慢慢摩挲。 陷入沉眠的人“唔”了一声,鼻音中就带了点疑问的意思。 西门吹雪替他慢慢扳正侧躺着,用轻薄的褥子盖住这人,低声说:“睡罢。” 叶孤城闭着眼睛,还在强行挽留神志:“夜深,你可是还要回教主那边?” “我就在此,”西门吹雪指尖弹出一道劲风将烛火熄灭,翻身上了炕,“等寅时再过去。” 一夜安眠,许是终于从马不停蹄的奔波找那个得了清净的住处,叶孤城难得在天光大亮之后才睁眼。 室内弥漫着冷梅特有的馥郁芬芳,这是西门吹雪惯用的香料。此时西门吹雪自是已经不在屋内,叶孤城起身下了炕,趿了鞋向外走去。 小来听见响动进得屋来,麻溜儿地替他洁面、整鬓、着衣,一切收拾停当了,才笑问:“城主今日可有安排?” 叶孤城并不是一个好奇之人,他摇摇头:“我就在此,若是你无聊,可托人带你出教,正好我也不放心小玉一个人盯着那探子。” 小来:“这可怎么好?我走了,谁来服侍您?” 叶孤城笑道:“不至于,日后我或许长居中原,留在万梅山庄,你眼下便回南海罢。” 小来瞪大了眼睛:“城主,你撵我走?” 叶孤城:“你跟随我多年,只做随侍浪费了些。施进卿于经商之上有足够的能力,却无自保之力,你可以去帮他。” 小来跺脚:“我不去,我要跟着您。” 叶孤城:“我如今已是一个死人,不便四处行走,你跟着我注定见不得天光。你去旧港或是三佛齐,日后一个将军的位置也是信手拈来。到时候南海的消息,你也可以随时来中原告知我。” “那小玉怎么办?” “她不是白云城的人,去哪里都由自己决定。那个帖木儿的棋子你也一起带走,他留下来,会死。你告诉他,若他不想死,十年之内不许剃掉胡须。” 小来目瞪口呆:“他不会答应的!” 叶孤城看了他一眼:“告诉他,他的脸是催命符。先给他两个选择,要么立死,要么在脸上划上七八刀。” 小来立时便懂了:“若他忍痛选了毁容,再告诉他也可以十年之内不许剃掉胡须。” 叶孤城赞许地点点头:“你的确可以独当一面。” ****** 城主和庄主其实很像,他们保护周围人的方法都是分离。 他们本身就是危险的源头,因为自己足够强大,因此不惧。但周围的人却会陷入危险之中。 他们都是孤独的人,在一起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另外,古诗我真考据过,古文中原句是“黄砂远上白云间。”可见文化是会迁徙流动,根据后来情况而变化的。
第89章 90 小来明白,城主虽不得不蛰伏归隐,但他一直不曾忘记过南海的子民。城主不能随意走动,他和施进卿这样的人却可以做城主的耳目,甚至可以做更多。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细雪,忽左忽右,很快将院子铺了一层浅浅的白。 叶孤城用过朝食,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屋外虽冷,但室内烧了暖炕倒是温暖舒适,便靠着窗户看西门吹雪带来的书。 小来送了一盏缀了石蜜的冰酥酪,并一碟子冰镇西域绿瓤甜瓜。 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向叶孤城辞行。 他说,城主,日后若在中原呆得腻烦了,便回南海,南海之中,必定有城主的家。无论过多少年,南海心目中的剑圣飞仙,只有白云城主。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白衣男人洒泪而别。 分离,终于使他一夜之间成长。 叶孤城在窗前目送他离开,像这样的人,拥有的,和失去的,一样多。 叶孤城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往事。南海白云城是他的家,他年少时无数次想摆脱自己的命运,摆脱桎梏住自己的白云城,甚至曾经为此算尽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 有一日他真的离开时,还未走远,已然怀念。 细雪中,院子外有了些动静,院外有人匆匆靠近的动静,但是又被十二骑挡在了外面。 不过半刻,院门外走来一个人,是十二骑之一,怀里卷了一团东西。走得近了,才发现是个孩子。 叶孤城如有所悟,他记得西门吹雪说过罗生这两日便会被接来总坛,便放下手中书卷,起身开门走出去。 屋外北风卷地,雪有比起午时更大几分。 十二骑之首的男人将孩子放在地上,对着叶孤城拱手道:“城主,玉X主此刻与庄主不在总坛之中,庄主特意交待小主子到了便直接送来此处。” 叶孤城颔首:“我已知晓,你自去罢。” 男人便果真转身回了院外,将其余人都拦在外间。 叶孤城站在门口,与地上的孩子对视一阵,对方一张小脸冻得发红,但神态却十分安静,即便是这样被孤零零推到一个陌生人跟前,也是哭不闹,亦不左顾右盼。 叶孤城对那小孩道:“进来。”说罢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回到屋门边,转身站住。 小小的孩儿在原处站了一会儿,看见这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内垂目看着自己。他终究迈步在雪地里跌跌撞撞,也进了门来。 叶孤城阖上门,将风雪阻隔在外,干燥而温暖的热气重新包围了两人。 小孩实在很小一只,进了屋子,也不看人,又磕磕碰碰朝着软塌走去,费力的爬了几次也爬不上去。 叶孤城只觉这样小小软软的一只不哭不闹仿佛一个幼年的西门吹雪,心中有些笑意。他上前一把拎起小孩放在软塌上,又替他除去披风,解开絮棉童子袍服,抛在一边。 他的目光落在孩子腰间悬挂的韘形佩上,一时有些感叹。 小童瞪着眼睛看眼前的男人,虽不吭声,但眼中渐渐浮现出一点好奇和疑惑,嘴唇也嘟起露出思考的模样。 叶孤城哂笑,低头问他:“一直赶路,可是饿了?” 说完将手边已经不那么冰的酥酪朝他推了推,“眼下这个温度正好。” 小童眼底流露出想吃,但面上仍旧绷着,不动亦不开口。 他似乎很不喜欢说话。 叶孤城便不再逗他,指着那枚韘形佩道:“这还是我送给你的信物,你既然还带着,我便仍是你的义父。” 小孩狐疑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到底听懂了几分,防备的神色渐渐淡了,对视一刻之后移开了目光,去看矮几上的酥酪。 叶孤城佯装看书不再理会这边。 那小童忍了一刻,悄悄挪到案边去,用白瓷调羹舀了酥酪往嘴里送。等他吃完了,偷偷看男人还在低头看书,便爬下软塌开始在屋子里四处打量。 这屋子不过是客居之地,实在空旷,唯一的装饰也不过是墙角瓷瓶里的一簇遒劲有力的胡杨枝。 剩下的,也只有叶孤城一个活人。 小童自己玩了一刻,着实无聊了,有磨磨蹭蹭朝叶孤城靠过来。这次他看中了叶孤城的佩剑,玩了一会儿,又蹭过去吃那绿瓤甜瓜。 室内温暖宜人,使人昏昏欲睡。 小童吃了甜食,很快便眼皮打架,靠在软塌上闭上眼睛将头一点一点。 叶孤城侧目看过去,见他嘴角还挂着一颗甜瓜子,实在忍不住起身,用湿布轻轻将他小脸擦拭干净。 小孩偷偷拽住了他一角袍裾。 叶孤城也不说破,索性在他身边的软塌上也靠着坐下,扯了一件素纱披风搭在自己腿上,一角正好覆在小童身上。 他随意换了本书,在手中翻动。 西门吹雪回来时,看见的便正好是这样一幕:叶孤城靠在软塌上小睡,手里握着的书欲掉不掉,他腿上的披风下隆起一个包,露出一张睡得正香的小脸。 西门吹雪进屋开门的动静惊动了屋内小憩的男人,冷风夹着雪花灌进温暖的室内瞬间便化作水汽消散不见。 叶孤城也不动,看一眼男人之后又继续闭眼休息,伸手慢慢拍拍枕在自己腿上的孩子:“他来了已有一个时辰。” 西门吹雪见他懒洋洋,睡眼惺忪的模样,忍不住低头将唇在他鬓边蹭了蹭,将自己冰冷的唇蹭得热了,才抬起身道:“我来接他去见一见父亲。” 叶孤城:“他才睡醒,出门给他带上披风才好。” 西门吹雪垂眼一看,正看见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自己,应该也是被方才的动静弄醒,却是不哭也不闹,只好奇的看着二人。 叶孤城想起一事:“你们父子……”怕是还不认得彼此。 很明显,西门吹雪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和自己的儿子眼下还在互相打量对方。 叶孤城轻轻咳嗽几声,扶起小童,替他一件一件将絮棉的袍子穿回去,替他整理了头发,才笑着道:“去罢。” 西门吹雪用一张宽阔的狐裘披风裹了孩子,朝叶孤城点点头,大步走入飞雪之中。 小小的孩童从头到尾也不吭声,被抱走之后只将下颌搁在西门吹雪肩上,双瞳定定看着立在门口目二人出门的叶孤城身上,一直到风雪遮蔽了双目,再看不清,他嘴张了张,终是没有吭声。 ……………………………… 不会带娃的报应来了。 两个绝世剑客面临的问题:如何养大一个小西门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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