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果跟在他的身后走进,环顾四周,墓园挺大的,历经风霜雨雪的粗劣墓碑遍布着细密丰富的青黑色裂缝。 石砖陷在泥土上成一条简易的小路,青草倔强地从石头的缝隙里费力长出来,趁着时节开放着小朵小朵的黄白色花,时不时摇晃一下脆弱敏感的花头。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徐徐微风。 兰波脱下手套塞进黑色风衣的口袋里,他挽了挽长发,牵着果果的手开始寻找记忆中的位置。 他们和一座座无人问津的墓碑错开,停在一座字迹模糊的墓碑前,果果看了一眼兰波神情微愣的模样,“你看一下吧。” 兰波回过神来,下意识抚摸果果的长发,喉咙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回应:“嗯。” 他靠近了,蹲下身抚摸石碑,细腻的指尖触碰到有一片冰冷的硬物,凹凸不平的纹理,顺着裂痕移动到凿刻的字母、数字,冷凝的神色渐渐放松下来,脸上露出忧伤的表情,嘴角含着淡淡的笑容,眉眼即悲伤又感怀。 果果把鹤望兰递给兰波,他退后了一步,神色庄重地说道:“游子归乡,不说点什么吗?” 兰波将花依在石碑上,他低下头摸索着口袋的小酒瓶。 从口袋里拿出的酒是镇上买的,很便宜的酒,是印象中父亲最常喝的酒。 兰波拧开瓶盖,浑浊的酒液倾倒进墓碑前的土壤中,冷漠地说道:“我来看你了,不管你原不原谅我,反正我不会原谅你。总之,我讨厌你,也不爱你,但我希望你灵魂得到自由了。” 果果不了解他们的过去发生了什么,安慰的话更是没必要。 不论对错,单从社会角色的权威性而言,父亲和儿子大多数是不会和解的,他们在互相杀死彼此的过程中成长起来。 父亲用身份遏制儿子的性格,儿子在漫长的岁月中等待时间带走父亲,不能说不爱,可又没有爱得太深,怀念和愧疚深埋心底,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 兰波的话语寥寥几句,却诉说了他对“父亲”这个词的全部感受。 他将空掉的酒瓶放回口袋中,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上沾上的灰尘和枯草。 许久后,他们在墓园的角落找到了名为“保尔·魏尔伦”的墓碑, 人一生要经历多少离别才能彻底抹除掉存在于世的痕迹呢? 兰波脑海中不由得闪过无数的画面、声音,他落寞地垂着眸子,对小小的墓碑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我啊?” 语气中有点难以置信,又似乎彻底接受现实。 兰波的记忆闪回当年,他到底是怎么答应下了呢? 就那么轻易地放弃了过去,家人,朋友、女朋友。 人生就像一场梦一样,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原点,大梦初醒了反倒怅然若失起来。 果果松开他的手,上前看了看,简陋的字迹结束了少年的人生。 他比划了一下墓碑的高度,回过身朝着黯然伤神的青年道:“我突然发现,你的名字和他的名字早已经有归宿了哎!这应该算好事吧?” 兰波抬起头,空落落的视线眺望遥远处那堆像极了蘑菇的房屋,“我们走吧。” 离开墓园后,他们来到了小镇,和昨天那座城市相比,这里才是真的贫瘠,横竖几条街,过了早市热闹非凡的时段便人影稀疏,坐在门口的大多还是中老年,三三两两的小孩子在街头嬉戏。 面容轮廓冷峻的青年戴着墨镜走下车,挺拔有型的身姿,沉稳典雅的气场,他就像从电影大片里走出来的精英人士一般英姿飒爽。 有人发出惊叹的声音。 “这是哪来的英俊小伙呦!” “装模作样的花架子,一看就干不了活。” “别这么说!说不定是迷路了呢?” “会迷路可不聪明。” …… 说说笑笑声里,中老年人才不会在乎他是不是大人物,他们只知道寡淡的生活里来了个新鲜话题。 兰波环顾四周,熟悉的环境阔别十几年后很是陌生,他去水果店买了一袋水果,开店的老板已经换成了中年人,他并没有被认出来是谁。 于是,兰波借着挑水果的功夫向他问了些事情。 确定没有太大变故后,他提着水果上了车,果果侧着头看向窗外的灰色世界。 兰波重新系上安全带,车经过一座桥,顺着公路一路向北,到达终点。 他们在小镇落脚,费了点工夫租了个小楼房。 这里没有会帮他们打扫,除了吃饭外,什么事都要自己做。 看着简陋的房间,兰波后悔了,懊恼他不该这样做。 明明自己只是来看一眼,并不是来打破他人原本的生活的,他还是会离开的,可现在这是干什么? 果果见他的焦虑,提议出去走一走。 兰波一顿思索无果后,同意了,他记得这附近有草莓农场,就是不确定还在不在了。 丘比撒开脚丫子就溜走了,它灵活的身影乍一看就像只白猫,凭它的灵敏肯定不会让谁发现不对劲的。 出门时,兰波也想过会不会有认识他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但十几年的时光并不是短短几年可以比较的,他早就不是曾经那个阴暗潮湿的愣头青了。 草莓农场还在,但老板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老板了。 中年男人热情地招呼他们去玩,草莓经历寒冷冬天在这个春天结出丰硕果实,像一串串的红宝石垂在塑料薄膜上鲜艳欲滴。 大棚里有不少人,各个年龄段都有,大多衣着朴素、素面朝天,小孩子穿得鲜艳,在阡陌纵横里寻宝,他们是这片土地生活了很久的人,骨子里散发着淳朴民风。 行道狭窄,果果和兰波一前一后,他们小声地交谈着。 遮阳帽的帽檐下掩藏着淡漠的双眸,轻若羽毛的视线偶尔瞥到某人就不着痕迹地压一下纤长的眼睫。偶尔弯下腰摘下颗模样标致的草莓放在篮子里,行动干净利落,单纯在采摘。 他们优雅而美丽,像林间灵巧地弯头喝水的鹿,这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既显得不合群,又悄然无声镇住他们所有人的心神。 大棚很宽敞,走到一半,已经满载了。 果果低头看了一眼篮筐,他回过头仰望着兰波,小脸清清冷冷的,就像块揭开神秘面纱的冷玉,不经意惊艳别人。 他轻声告知道:“兰波,我的装满了,你的呢?” 兰波表情温柔,眼眸深邃,他笑着答:“足够了。” 他侧了一下身子,让出过路的空隙,伸出小臂指向返回的路径,温文尔雅极了。 果果从不和他客气,他掠过兰波身边走在前面,目视前方,一路畅通无阻。 或者说,别人看见他们时不自觉地神色慌张起来,主动跨行到另一条挖掘出来的行道上,视线又不自觉追寻他们的身影。 兰波和果果来时平静,走时也很平静,他们在农场老板借了清水浸洗草莓,坐在一个不容易让人注意的木椅上浅尝亲手采摘的果实。 兰波说:“比我那时吃到的甜多了。” 果果笑了笑,“品种不一样了吧!” 兰波也笑了,面上硬朗的线条也跟着笑容柔和,他低下头咬下剩余的草莓,充满芳香的汁水在嘴里爆发出酸甜的滋味。 他说:“的确不一样了,虽然外表看着什么都没变,但很多东西都有变得更好。” 小城市的生活很简单,即使没有大城市的繁华滋润,却也少了许多愁绪烦恼。 他们不会被嘈杂的声音打扰睡眠,不会错过蓝天白云满天繁星,不会在物欲纵横里迷失方向。 果果往他手里又放了一颗,“你应该享受生活。” 蓝色的眸子专注地看着他,声线清脆悦耳道:“你可是追求浪漫自由的法国人啊!” 兰波抬手捂了一下额头,“我不像法国人吗?” 果果打趣道:“不太像。” 在其他人眼中,他们这样模样高贵、气质典雅、生活讲究的人肯定是从大城市里跑出来的。 农场老板很想上去攀谈几句,但他始终没有下定决心,于是他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看着他们。 兰波和果果提着草莓路过时,和他颔首一笑就此告别,而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或许人生不会再相遇了。 老板憨厚地笑着。 不过!人生嘛!别计较太多,把握当下,享受生活。
第100章 四月初,冬天播种的冬小麦即将成熟,和煦的春风走到哪晃到哪。 吹拂了连绵不断的田野,掀起一片青黄色的麦浪;摇晃了繁花锦簇的果树,卷起漫天飞舞的花瓣;扫过无人打扫的公路,却扑了来人一身灰尘。 兰波找了两条丝巾遮着口鼻,他回忆着逝去的往昔,重新认识这片土地。 随着脚下缓慢的步伐不断前进,身心也舒畅许多,虽然眸底深处依旧深藏着一抹忧色。 乡间田里做农活的人很少把精力放到别人身上,他们的心神几乎都在手里的农作物上,偶尔直起腰,或者蹲下身一动不动地休息会儿,然后又接着劳作。 这些人脸上很少有什么表情的变化,他们似乎早就习惯了眼下的生活方式。 兰波记得自家的地在哪里,他和家人种过很多东西,每年春秋很忙碌。 他更记得家在哪里,只是唯一不确定的就是她们有没有搬走。 青年辨认了方位,抬脚走上一条小道,然后拐上田埂。 田埂上的野草长得茂盛,展露出生机盎然的样子,而他落下的脚步将它们踩倒下了。 每一步都落得很稳、很实,这让他身后的孩子可以踏着他的脚印向前,不用费太大劲了。 四周除了绿,还有娇嫩的黄,那是一大片的油菜花,趁着阳光明媚的天气开得十分美丽。 果果还没见过这么灿烂辉煌的菜花,他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指着那片花田,问:“兰波,你以前也种这些植物吗?” 兰波顺着他的指尖看去,他说:“什么都种过,不过最多的还是土豆,收获季节是最让人烦恼的时候。” “为什么?”果果不解地问他。 兰波流露出复杂的情绪,说:“因为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吃那一种东西。就算吃到想吐了,下一顿也还是那货,面条、面包和土豆几乎环绕一年四季的餐桌。” 想到过去发生的窘迫,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偏了视线凝视着好奇望着自己的孩子,道:“有一年我的妈妈种了红薯,我高兴不用看到土豆了,但只是隔一天我又在餐桌上看到了土豆。” 果果听了觉得很有趣,他没经历过那种平凡而普通的生活,“兰波,你和你的家人之间有种淡淡的温馨感。” 兰波摇摇头,叹息道:“事实上,我和我的家人关系并不好,我们少交谈,千百万次的沉默,就像上下级在履行彼此之间的义务,他们是父母,我是儿子,血缘让我们不得不接受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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