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鲜果不易得,果脯用夏季桃杏制成,保存至今,更贵比黄金。 家中向来没有,他也不曾享用过,是邺县城里的家族奉上的。 他望向此时灯火通明的大殿,大殿顶端立着一只铜制朱雀,昂首向天,展翅欲飞。 袁氏这座府邸,装修偏于华丽,能涂金绘彩的地方,都金碧辉煌,好在屋宇高大,并不显得庸俗,反而是一种壮丽的美,即使在夜晚,也像一把金红灿烂的火焰。 雒阳宫殿也是这种风格,只是那份燃烧的热烈,被皇宫磅礴恢宏的规模压制成端庄,缺少袁宅兀立中展现的进取之态。 住着这样的屋子,也难怪袁绍生出蓬勃的野心。 当然,野心本不是坏事,有野心才会进取,死气沉沉,那才什么用也没有。 先前曹操问起袁绍,袁本初三个儿子都被带上席。 三兄弟刚到时,曹操挨个关怀赞赏了一遍,然后很快就冷淡下来。 所谓竖子不足与谋! 以曹孟德的眼光,想来是很容易看出,这三兄弟比起他们的父亲差远了。 这种差距,不在于才学多寡,而是志气,袁本初的确有改换天地的志气,而这三位就差远了。 按照后世方式说,袁绍不满汉王朝晚期的衰朽制度,领导这个时代的上层资产阶级发动革命,想要建立以豪强大地主阶级为主的新王朝,最终失败。 只是,袁绍本人的失败,并不代表拥有大量生产资料、资源的豪强地主阶级的失败,事实上,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中原汉民族,占据主要政治地位的,不正是这样一群人么? 江山不曾因为姓刘、姓袁、姓孙、姓曹、姓司马而改变。 没有魏郡的,还有吴郡的、有太原郡的、有琅琊郡的……也有他的家乡颍川的。 本质都没有区别。 唯物主义史观中,历史的前进,是整个时代共识,而不是英雄的个人。 尧舜时代,记载不多,到商一朝,商人族群。阶层观念明确,杀奴祭祀,残酷对待附属部族,不将别族人当人。 这种残暴,使得三千部族首领自发聚集到周武王麾下,推翻了商王朝。 周吸取教训,采取更宽容的政策,为掌控国家,分封兄弟叔伯,用联姻织网,但随着血脉传代,亲缘渐疏,周王朝最终也崩溃了。 横空出世的秦,建立了更先进的军功制度,算是一定程度脱离了血缘桎梏,但这种尝试,脱离了当时的生产力,坏得太快,以至于直接成了反面教材。 汉朝的君主意识到兄弟们不可靠,母亲、妻子却一定立场相同,于是有推恩令,于是外戚正是登上政治巅峰。 西汉有吕氏,卫氏,霍氏,王氏,东汉有郭氏,阴氏,马氏,邓氏,窦氏,阎氏、梁氏、何氏。 每一任皇后、太后背后,都是一个登上国家权利巅峰的家族。 是孝治天下么?不过在强调王权主体罢了。 外戚势力于是极度膨胀,两汉王朝的兴盛与衰败,每一个重要历史拐点,都伴随着外戚的重要出场。 在这个时间里,即使是所谓豪强,也是要依附于外戚家族,如当初屠夫子出身的何进,一朝成为皇后之兄,四世三公出身,名满天下的袁绍也要屈于帐下,借其之手,才能达成自己的政治意图。 然后,先有王莽,后有何进。 太后之侄,皇后之兄,两家外戚,分别断送了两汉王朝。 历史再次意识到这条路错了。 兄弟不行,亲戚也不行,原本以家为国的政治路线错了,历史吸取了教训,于是转便为以国为家。 王权向外寻求支援,遇见了猥琐发育成功的世家。 世家是从两汉地方豪强发展而成的。 前汉尚且勉强抑制,到了后汉,光武帝凭豪强起家,东汉皇帝寿命越来越短,母后当国,上层激烈的政治斗争,王权无暇自顾中,豪强野蛮生长。 没有教育资源的豪强,是宗贼,是匪徒,有教育资源的豪强是士族,是贤良。 顶层是宗室、外戚不会改变,但国家永远需要有知识与见识的官僚。 士族豪强一面维持着王朝统一,社会稳定,一面以依附王权的方式来兼并土地,隐匿人口,悄悄挖王权的墙角。 他们与一般豪强实质并无不同,但做法更聪明,更隐蔽,更巧妙。 最终,王权被挖空了,一阵风来就几乎吹倒,士族豪强却壮大起来。 衰弱王权,需要外来的支持,新成长起来的士族想要拥有了更多政治权利。 两者结合,然后,发展出了世家。 社会格局改变了。 虽然出现了五胡乱华这样的黑暗时刻,但魏晋时期,世族与皇族共治,从整个历史发展来看,仍然是一种进步。 王权从家族化转向制度化了。 一切,看上去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而看上去他做了很多,其实眼下局势,与所知历史改变得并不大。 袁绍一死,天下纷争进入尾声,冀州士族跪了,他似乎就不好在用对付田氏、审氏、沮氏那样对付其他人。 还有扬州。 如果孙坚在当地名门支持下打赢了袁术,那么朝廷似乎反倒还应该给与他们奖赏。 曹操在兖州,开始硬啃过骨头,但结果如何?据他所知,直到今岁,兖州每年都有叛乱,从未停止。 徐州还未安稳,不好判断,但荆州刘表,只要江东一定,必然也能跪得干脆。 这甚至无关其本人意愿,而是荆州大族,绝无挑战天下的勇气。 然后,这样自然发展下去,只是“王与马共天下”变成了“荀与刘共天下”而已。 也许中原王朝战争中,这次没有历史记载死亡那么多,不至于让胡族乘虚而入,上演五胡乱华。 可这种改变只是短暂的。 世族不断膨胀吞噬与内部斗争都是必然的,而其继续生长,甚至吞噬王权也是必然的,到时候依旧是一片战乱。 不同于脚盆鸡只有一只让人嫌弃的脚盆,中原内乱,必然导致觊觎这片沃土的外族进来。 一切似乎回到原点。 荀柔珍惜的品着桃脯的甜味虽然喜欢,他现在确实不敢吃多了甜食不过,这家的桃脯制得的确好,很耐嚼,越嚼越有滋味。 他现在已经不会为假想历史的惯性而胆怯、退避了。 必须想得透,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世家乱国,并非偶然,但也未必是必然。 和明、清相比,一切草创未就,大汉拥有更多的可能,世界也拥有更多可能。 他不能将有限精力浪费在内部权力无限的斗争里,他需要盟友,需要更多的同盟。 这世上当然有人追求金钱、美色、权力、赞赏,同样有一类人追求更高的精神满足。 他正好能提供比成为天子,比掌控这片天下,还要伟大的事业。 而这事业,也绝非空中楼阁,而是拥有完整的思想纲领和前进道路。 待荀柔吃完了半盘桃脯,炉上泉水已沸腾出声。 一个身影,在对面落座。 荀柔执筷取一枚杏脯投于杯中,提起壶缓缓倒入沸水至七分满,再将杯推向对面,含笑道。 “孟德兄,久候。”
第282章 亭中论 十月夜中清寒,湖面薄雾渐起,湖心小榭几点灯火,被一片幽茫笼罩。 仆从被驱开了。 “宴席未尽,即相招唤,荀太尉无乃太急?”曹操大笑,“何事不能明日再说?” “我从馆陶至邺已有三日,中军五万余人随后,或一日,或二日将至。”荀柔端起面前一杯,轻轻一笑氤氲在水雾中,“特今夜相邀,为表诚意尔。” 曹操脸上笑意瞬间隐没,“太尉果然有诚意。” 荀柔轻轻一点头,无意太过刺激他,故做出轻松姿态,双手捧起杯,“陈孔璋有句话写得好,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成非常之功。柔以为,这天下,能当得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成非常之功绩者,必有孟德兄。” 曹操一挑眉,抱拳道,“操何敢当此谬赞!” “孟德兄素怀大志,又何必谦虚。”荀柔一笑,将坐姿换作盘腿,将手拢进袖中,知道这句话让对方相当受用,“若论天下人物,当今之世,孟德兄武略第一,无所匹敌。” 曹操向他一望,见对方神色恳切,抚须不语。 “然,治国之道,仰观俯察,殷鉴于前,识危于时,推演于后,我或出君一头。” “如此,操便请教太尉高论。”曹操大声道。 荀柔看出他不服,轻轻一笑,“今有三论。” “其一,禹以九州,汉有十三州,今之天下,已非禹之时,如此当有一论,天下之究竟如何之大,而天地宽广,远者弗及,汉之所及边界当至何处。” “其二,袁绍一灭,天下初定,然天下大乱之弊未除,甚者更胜往昔,我等当如何为政,方决旧患。” “其三,汉初新立,察举以揽才,野无遗贤,刺史巡州郡,吏治清明,故政通人和,天下安乐,至于衰,取士于权门,刺史霸政州郡,政令不行,百姓怨生,然政令与初无二,彼一时,此一时者,非唯政之失,亦失于人。 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更观前史,初必上下齐心,末则政怠宦成,纵贤者之政,难逃人亡政息,如是一兴一废,周而复始,可谓历史周期之变,今日之我等,将何以跃出此周期之变中。” 听前面两问,尚无一言的曹操,蓦地一抬头,“荀太尉难道有千秋万代不移之善法?” “有。”荀柔轻轻一颔首,回答得干脆,双眸在灯火映照中熠熠生辉。 “如此……还请赐教。”曹操缓缓正坐,拱手道。 …… “嗤” 随着最后一盏灯油尽熄灭,天光恰露一丝微朦。 这注定是一段不能被记录的谈话。 有远比十三州辽阔得多的天下,有比三公九卿复杂精密的制度,更有比当世深邃得多的道理。 曹操看过荀含光所有文章,可远没有今日阐释得清楚直白。 那些透彻的褒贬,那些真实的推演…… “你” 曹操望着微弱光线中的荀含光。 细长的手指执着素帕擦过唇畔,收拢袖中,青年清隽的面容似覆了一层寒霜般朦胧苍白,如雾如幻,纵使对面相向而坐,他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曹操不由得抓紧剑柄。 他见过许多聪慧非凡的贤才,但今日听闻的东西似乎已超过聪慧的词意。 世间真有生而有知者么? 可就算生而有知,所知也是世上已有之事之理。 可他听到的是什么? 是东海之外,与大汉九州地理、气象不同的土地,生存着相貌、风俗不同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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