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屈突宜却凑近了对李好问道:“吴博士这是特意夸大难度和自己的牺牲,专门向您示好呢!” 李好问一怔:原来这还是职场高情商的表现?失敬了吴博士。 这时,落在诡务司阶前地面上的龟壳终于渐渐冷却。吴飞白下阶将其捡起,随后口中念念有词,同时开始细细地观察龟壳上裂开的纹路。 “今晨长安各处水源发生异变的原因……” 李好问听见吴飞白这般念叨着。 忽然,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吴飞白手中的龟壳被远远地扔在地上。 这位钦天博士的脸色比他的名字还要苍白,整个人倒退好几步,蜷缩着倒在诡务司石阶跟前,眼神惊恐,道:“李司丞我,吴飞白与贵司一直无冤无仇,贵司为何要设下这等陷阱害我?” “设陷阱害你?” 这下轮到诡务司众人吃惊了。 李好问与余人对视几眼,转回头用不带感情的声音问:“你看到了什么?” “我……我看见了……” 突然,吴飞白身体挺直,整个人显得理直气壮起来:“水源异变之事与天子有关,李司丞今日曾经入宫面圣,这件事想必早就知道了。又何必变着法儿套我的话?” 在场众人之中,章平、李贺等人都是知晓一两分事实真相的。见吴飞白如此说,他们纷纷笑着摇起头,只说吴飞白说得不对。 吴飞白见状,瞬间显出几分心虚,膝行上前,用颤抖的双手举起那枚龟壳,再度认真审视龟壳上出现那些纹路。 到时李好问与屈突宜都没说什么,只是相视一眼,微微点头。 他们两人都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吴飞白说水源异变之事与天子有关,可能是因为他在卦象中看见了“龙”的形象。多年来,儒家渲染的“天人合一”理论,让天子成为“真龙天子”,拥有统治天下的合法性,但同时又被各种天象所约束,使其不能由着性子胡作非为。 然而在这件“水源异变”的事件里,涉事的却是一条“真龙”,一条真正的那伽。 如果确实如此,那吴飞白就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神棍,而是一个真有几分本事的神棍。 李好问与屈突宜对视一眼,两人心意相通。 屈突宜突然抢上前,伸脚踩住吴飞白的一只手,寒声道:“吴飞白,你竟然敢在我司中大放厥词,妖言惑众,诋毁天子!” 章平等人见状都惊呆了,不知屈突宜为什么会突然发难。 李好问也自后跟上,大声道:“你再好好看看,那卦象上到底是什么?” 被两人齐声恫吓,吴飞白惊得声音都变了:“两位……这是你们,这是你们命我……占卜的呀……我看,我看!求各位让我再好好看看!” 屈突宜将脚略挪开,吴飞白顿时捧着那只龟壳,几乎要将整张脸都怼了上去,一边仔细观察龟壳因火烧而龟裂的纹路,一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不是……不是人间天子,而是真的龙……” 一时间诡务司中没有人再出声打扰他。 就连懵懵懂懂不知详情的卓来,也知道大人们正在商讨机密要事,自己干脆脚底抹油,托着那些用过的陶杯去后院清洗去了。 “是它……它向水中,释放了神血……” 这基本与罗景的解释完全一致。李好问至此可以确定,吴飞白的“占卜”确实揭示了一二真相。 毕竟此前他在诡务司中与罗景一番深谈,除了诡务司中自己的僚属之外再没有别人听见。吴飞白没有渠道得知。 当然,如果吴飞白本就是罗景一伙,自然也有可能知道实情。 但吴飞白的底细诡务司众人知之甚详,他与半年前刚刚前来长安的一位“非人”是紧密合作的同伙,可能性虽不能排除,但是也不大。 这时,李好问忽然向前踏上一步,来到吴飞白面前,略屏呼吸,压低声音道:“你说的没错,确实是龙!” 吴飞白正对着李好问那张严肃的面孔,眼神中有一丝了然。 “但你这根本不叫‘占卜’。” 李好问步步紧逼:“‘占卜’乃是预测未来的吉凶祸福,上古帝王用龟甲占卜,也都是为了祈问将来。” 在说这话的时候,李好问的语气竟不知不觉地带上了一点天子李忱的气场——毕竟他都已经能够在短时间内借用他人的特殊能力了,此刻混搭一点别人的风格更加不在话下。 吴飞白顿时双眼发直:他原本还想争辩几句的,但面对此刻的李好问,吴飞白就像是被凭空洗脑了似的,连连点头:“有……有道理……我该去看看未来……” 说着,吴飞白连忙低头,继续端详面前那枚龟板。 而李好问在旁沉声又补了一句:“这条‘龙’,将来会不会给长安百姓带来什么危害?” 吴飞白闻言悚然,而他又好似确实从龟板上看出了什么,用一种惊恐的口吻,捏着嗓子道:“水,好多水,周围都是水……” 这是要水漫长安城? “我周围全是水!” 吴飞白本就男生女相,声音也细细的,此时捏着嗓子高声惊叫,确实有点花腔女高音的意思,尖锐的嗓音震得李好问耳鼓生疼。 “还有好多人,我身边有好多人……” 至此,李好问不得不考虑长安面临一场巨大水患的可能性。 长安城位置优越,素有“八水绕长安”之说,因而一向物产丰饶,山林巨丽。 但李好问不记得唐时这座城市曾经遭遇严重的水患,更遑论眼下已入秋,周边流域已渐渐到了枯水季。 不能小觑——李好问心想,毕竟对手不是什么自然天象,而是天龙八部众之一的那伽。与它或有远亲关系的白娘子都能水漫金山,那伽水淹长安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想到这里,李好问想要继续追问:一问时间,二问有没有阻止的方法。 岂料吴飞白这时双眼就像是开了闸的泉眼,大颗大颗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纷纷掉落。 “人……好多人,和我一样……脆弱的人啊……” 脆弱的人? 李好问一惊,不明白吴飞白怎么突然就用上了“脆弱”这个形容词。 在他印象中,长安百姓一向是心理素质最为强悍的,拥有百折不回的顽强精神。上至屈突宜叶小楼这般的官府衙吏,下至张武、张嫂这样的升斗小民,甚至是孙器、曾三郎这样肖想着功名利禄险些走偏的,说到底也是在奋力上进,社会里充满了正能量。 李好问能用很多形容词来描述这座城里的百姓,但唯独没想过这两个字眼:“脆弱”。 李好问不解,而吴飞白却不知为何尽力痛哭出声。 屈突宜道:“恐怕他是占卜到了自己的未来,一时陷进去了,走不出来。” 李好问觉得有道理,忙道:“大家一起,将他面前的龟壳拿走。” 之所以要大家齐上,是因为吴飞白将那枚龟壳抱得紧紧的,死活不肯松手。李好问一人竟然掰不动他的十指。 屈突宜见一时难以奏效,便道:“捂住他的双眼,先别让他看龟壳上的纹路……” 百忙中,李好问伸手便要去遮住吴飞白的双眼,却惊讶地“咦”了一声。 他看见吴飞白双眼上翻,眼中已完全看不见眼仁。 吴飞白就用这样一对无神的“双眼”望着上天,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大喊,他的身体随之剧烈颤动—— “啊——” 这声叫喊惊动了诡务司中几株大树上栖着的几只大鸟。鸟儿们扇动翅膀,扑簌扑簌地迅速飞走。 诡务司外却并无其他动静——丰乐坊中的居民们似乎默认,诡务司中发生任何事都是正常的。 “大唐,大唐的终点!” 突然,吴飞白一改刚才那阴柔、尖细的嗓音,换了他一个二十多岁大好青年的正常男声,用一种掷地有声的语气,极端平静地道。 “终于,大唐走向了它的终点。” 诡务司中瞬间一片死寂,除了吴飞白之外,所有人噤口不言。 第 59 章 “我不想死!” 吴飞白那张俊秀的面孔上, 表情忽而变得狰狞。 “但我更不想亲眼看见大唐的终结!” 吴飞白的表情随之变化,那狰狞凶恶的神情尽数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凄然与落寞。 “我的大唐啊!” 这声叹息里拥有令人共情的力量。李好问扭脸看看身周, 除去李贺,包括屈突宜在内, 就连刚刚听见动静从后院跑出来的卓来, 都眼中含泪,被吴飞白这声叹息所打动。 “大中四年……我看见了你的终点!” 屈突宜眼神一抖, 立即上前,试图捂住吴飞白的嘴,免得他继续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语言。 “不对!” 鬼使神差地,李好问就冒出了这一句。 “唐王朝还能再持续一个甲子。” 李好问心里算得很快,唐代末代皇帝哀帝于天祐四年禅位朱温,相距如今的大中二年还有六十年的光景。 不是说苟延残喘的晚唐还有什么值得珍惜的。 只是李好问在驳斥吴飞白的“假预言”。 听见李好问的话, 吴飞白眼珠翻动,但眼仁到底没能再度出现。 “星河……星河落于大地。长安城筑起赤红色的月宫……” 李好问:……? 这根本并不是他所知的历史, 难道, 这个大唐, 这个世界, 都从它应有的历史偏离了方向。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再次靠近吴飞白,大声问:“你还看见了什么?” 但李好问此刻再次靠近吴飞白,他的鼻子又遭罪了, 忍了又忍, 还是没能忍住打喷嚏的冲动。 “还有,还有枯萎的, 枯萎的时间……” “阿嚏!”李好问用帕子捂住口鼻,忍不可忍, 终于打出了这个喷嚏—— “咦,诸位,这是怎么了?” 尖细的嗓音响起。李好问再抬头时,就见到吴飞白那双微微向外凸出的金鱼眼正紧紧盯着自己,眼仁黑白分明。 好么……自己一个喷嚏,竟然将沉浸预言不可自拔的神棍吴飞白给打醒了。 回想刚才吴飞白的预言——他先是准确判断了长安城水源异变的真实原因,然后预测出长安城可能会有水患……嗯,奇奇怪怪的水患; 最后,吴飞白的预言诡异地跳去了大中四年,也就是两年后。他预言那里就是大唐的终点,并用言语构筑了令人害怕的意象。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吴飞白像个好人似的站起身,眼神怪异地望着围着他的诡务司中人。 突然他惊叫一声,低头向身周看去:“我的官袍!今天新上身的官袍。” 吴飞白一向重视仪表,虽然一向穿着朝中统一形制的深青色官袍,但诡务司众人都看得出,他那身比旁人用的料子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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