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问心想:告破? 之前周贤的那件案子,诡务司确实是已经算结案了——用“听劝”解除了周贤放生鱼脍的执念,虽然周贤心底那得道修仙的渴望从来没有被真正抹去,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罗景闻言,伸手按住胸膛,轻轻地向李好问与屈突宜轻轻一躬身,面带笑容,一语不发地离开。 屈突宜则一转身,问:“孙器,你家在何处?” 不待那孙器回答,万年县的不良人已经将孙家地址查得清清楚楚,曹三一口气就报了出来。 “姜帅,还记得上次那周贤家住何处吗?” 姜有年转头望着曹三,曹三立即又报了出来:似乎但凡万年县经手过的案子,事主家住何坊,坊内哪条街上哪一户,是与人合住还是独个儿居住,这曹三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巧的是,周家与孙家的住址非常接近,都在崇贤坊。 屈突宜点点头,冲那孙器道:“你等着吧,明日你便不会再想着放生鱼脍了。” 孙器见东市这么多人都聚在自己身周指指点点,也相当不乐意,嘟哝着道:“我这不也是为了我大唐民康物阜,长安百姓安居乐业吗?” 屈突宜冷笑道:“只怕你的本意只是想求着早入仕途,高官厚禄吧!” 孙器似是被屈突宜说中了心思,讷讷地说不出可以用来反驳的话。 李好问顿时也想起早先孙器说过的话:当时他用的句式是“不仅……而且……”,“不仅为自己积攒功德,加官进爵,而且可以为全长安祈福,保佑平安。” 当时孙器应当是选择了说真话。但他只是强调了“而且”的内容,将自己的真心用“不仅”二字轻描淡写地掩盖去。 而屈突宜说话从不客气,直接戳破了孙器的私心。东市百姓们听得清楚,闻言都哄笑出声。孙器更感难堪,埋下头,转身就走。 “比起周贤,这个孙器似乎比较容易劝服。”李好问如此评价。 他记得案卷上说,帮周贤消除“放生鱼脍”的念头,诡务司是用了“听劝道铃”的。 屈突宜却面露笑容,道:“倒也不一定。这和他们各自所图有关。周贤盼望着修道成仙,对人世一切都不在意。而孙器想要的是高官厚禄,这种人却最是爱名。若是名声不好听,他便会放弃。但若有下次,这个孙器恐怕会冒着犯夜禁的风险偷偷到此,放生鱼脍。” 李好问想象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 “只不过,再没有以后了,我们今天就把这桩案子解决。李司丞,咱们一道先回公廨去吧!” 说着,屈突宜转身便走,脚步甚急,似乎他已想到了对策,急于实施。 李好问连忙跟上,他手中还托着那只小小的、包裹着红色小怪鱼的水球,一时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只得顺手塞进荷包,然后快步赶上屈突宜。 而万年县的不良帅姜有年在后忙问:“李司丞、屈……屈那个……”他一时竟忘了屈突宜到底姓什么。 就见李好问回头挥手:“姜帅先请回吧!我和屈突主簿先主持此事,有需要时再请万年县帮忙。” 姜有年忙将“屈突主簿”这几个字记在心头,小声嘀咕道:“这位李司丞,人挺好啊!” “就是年纪轻了点,”曹三等不良人纷纷凑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不知道降妖伏魔的手段,比之上一任郑司丞怎样。” “话说,郑司丞的疑案,好像还未破吧?” 姜有年有些分寸,知道郑兴朋的案子不是他们可以随意议论的,连忙呵斥几个手下,让那些人赶紧闭嘴。 * 到了诡务司中,屈突宜将李贺和章平都找来,四人一道,先去了典籍库。 “长吉,去查一查‘血珊瑚’这种怪鱼,本司有记载吗?” 李贺应了一声便去查。 李好问这时才想起荷包里的小怪鱼,连忙把那只半透明、软软的小球从荷包里取出来。他刚才从东市回来,一路奔波,万幸这小怪鱼用自己的口水织成的“鱼缸”竟然没有破。 软乎乎的小球放在典籍库的桌面上,屈突宜与章平同时弯腰,凑近了查看。 只见那小鱼依旧安稳地卧在小球里,除了吐息之外一动不动—— 章平便开口问:“要不要取点水……” 章平正说着,突然,这小家伙一动,翻了一个身,从脊背朝上变成了鱼肚朝上。章平猝不及防,被吓了一大跳,身体向后一仰,差点跌了个屁股墩。他揉着腰直起身,连声嘟哝:“怪了……真从未见过这种怪鱼……” “禽兽虫鱼部都没有‘血珊瑚’的记录……” 李贺那边先有了反馈,“我再去‘非人部’那边找找。” 李好问:非人部? 屈突宜见他的表情便知他不懂,顿时笑道:“‘人与非人’是从天竺那里舶来的概念。‘非人’泛指人类之外,其它有情的众生,帝释天、龙、阿修罗等都是……” 李好问顿时恍然大悟:就是天龙八部嘛——拜金老爷子所赐,这个佛家概念在后世也是知名度极高的。 “其实世人不知,‘非人’除了八部众之外还有很多‘有情的’生灵。若这小鱼在‘非人部’中有所记载,那它就绝对不是什么普通鱼。” 李好问凝神注视小怪鱼,心里悄悄地问:“你真的是有情的生物吗?” 小怪鱼不理会李好问,只管自己小嘴一张一合地安静吐息。 “找到了,找到了!” 没过多久,李贺就抱着一卷卷宗向这边奔来,边跑边道:“是它吧,‘遮摩遮利’,又叫‘血珊瑚’——身红而腹白,四鳍有力,可行走如小兽,腮中储水,可自筑其穴……” 李好问点头:“当时罗景确实说了这个名字。“ 章平在旁皱眉:“遮摩遮利……这名字好古怪。” 李贺解释:“是从梵文记载转录而来。遮摩遮利的意思是……‘活着的时间’。” 活着的时间!——李好问听了,觉得心中有什么又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难怪罗景劝他留下这小红鱼。 他私下里修行“时光术”,这在罗景那里应该并不是秘密。 罗景究竟是什么人,又怎会知道这件事?——李好问至今没有半点头绪。但他感觉对方并没有多少恶意,毕竟罗景临走时提到了“合作”二字。 而章平兀自揉着腰,万分好奇地望着桌上的小丑鱼,眼看着它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又是一个吐息,忍不住问: “真不用给它寻个鱼缸,在里面放些水吗?” 李贺挠了挠头,看了卷宗里的文字道:“此鱼神异,最多可以在半月内完全不沾水。但若是有水,最好还是将它蓄养在水中。” 章平嗖地起身,转身冲出典籍库,片刻后已经捧了一个琉璃碗回来,碗内满满地盛着清水。 李好问便轻轻托起那盛着小丑鱼的圆球,将它轻轻放在琉璃碗中。 在诡务司四人的共同注视之下,当初小丑鱼自己“织成”的小球鱼缸在水中慢慢溶解。小丑鱼则渐渐沉入琉璃碗内水中。 突然,小家伙一抖,翻了个身,在水中摆动起长长的红色尾鳍。琉璃碗中顿时仿佛盛放了一朵红色的花朵。 “长吉,卷宗里还有什么记载?”屈突宜问。 “……现于变化不测之时,动应无方,感事而出①……没了。”李贺道,“这些记录自梵文转录,故极简略。” “但从记载看,它似乎不会长大,也不会变成什么妖物。” 屈突宜较为谨慎,道:“饶是如此,还是将它留在司中,观察观察。” 这时,小丑鱼似乎觉得琉璃碗中的水太浅,突然“波”的一声,胸鳍撑住碗沿,上半身从碗里探出,面向屈突宜。 “噗——” 屈突宜又一次被这小丑鱼喷了一脸的水,忍不住笑骂道:“这小东西,竟然还会记仇!” 李好问也觉得很好奇,毕竟他一直听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只有七秒记忆的小家伙,又怎么会记仇? 可是现在,小丑鱼喷了屈突宜一脸水之后,又转向李好问。李好问向它伸出手,这条遮摩遮利便又纵身一跃,跳至李好问掌心,躺倒,口中喷出黏液,又一次自己给自己织起了“鱼缸”来。 “看来,它确实只能由李司丞收养了。”章平也笑着说,“每天定期将它放进水缸里补些清水,应该就能活。” 李好问点点头,不由得想起罗景的话——“这‘血珊瑚’于李司丞有些益处。” 究竟会有什么益处呢? 屈突宜用手指轻敲桌面,道:“再说回今晚的计划——司丞,属下认为,崇贤坊出现了一只蜃。” “蜃?” 屋内其余三人齐声反问。 而李贺从他坐着的那张胡椅上直接弹起,再次冲入典籍库中,不一会儿,就捧着卷册出来,脸都快贴在典籍上了,却没忘了大声说:“主簿说的‘蜃’,不就是那能造梦的大蛤蜊?” 李好问这时也想起来了:“海市蜃楼的蜃?” 屈突宜颔首:“正是!传说中,海中之蜃能够吞吐蜃气,变幻成为亭台楼阁。然而这样的蜃藏身于都市里坊之间,则能用蜃气为人造梦。” “因此,诡务司一般将海中吞吐蜃气,制造楼台的称为‘气蜃’,在都市中制造梦境的称为‘梦蜃’。” “原来如此,”李好问恍然大悟,“那周贤与孙器做的其实是一模一样的梦,梦见仙人指点他们放生鱼脍,承诺帮助他们完成愿望。然而周贤与孙器内心的愿望不同,一个渴望得道成仙,一个只想着加官进爵,二人的表现便也不一样。” 屈突宜点头:“确实如此……然而源头,应该就是藏身在崇贤坊中的那只大蜃。” “那我们该如何处理那只蜃?”李好问询问。 屈突宜:“找到它,捉住它,带回本司……” 炖一大碗蛤蜊汤?——李好问循着他吃货的本能顺着往下想。 章平闻言,喜得直搓手:“但愿是只年轻的公蜃,尚未婚配。那本司的‘蜃小娘子’终身便有托了。” 李好问:……诡务司竟然还养了另一只母蜃?而且还想着将两只蜃配成一对? 屈突宜得意洋洋:“正是!能造梦的蜃极为稀有,同类相遇之后会互相吸引,因此一旦找到崇贤坊那只巨蜃的位置,将‘蜃小娘子’带去那里。本司今夜就能收获一对能造梦的‘梦蜃’了。” 李好问将心中的好奇直接问出来:“那么,如何才能找到那只巨蜃呢?” 这个问题其实是:如何在一个居民众多的里坊里寻找一只大蛤蜊。 看屈突宜的表情,他似乎觉得这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进入崇贤坊每个人的梦里,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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