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问也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看看四周,发现原本秋高气爽的晴空此刻云气翻涌,天空中乌云四合,似有噼里啪啦乱窜的电蛇在其中孕育。 ——这样也行? 李好问对李贺这“言出法随”的本事越来越感兴趣了。如今他渐渐意识到李贺的“言出法随”似乎是与诗文、想象力等等联系在一起的。 章平却依旧很紧张,道:“我的李博士,李阿耶,李爷爷唉……您要是再念起‘起洪水,稽天骨’这样的句子,你的能力虽说时灵时不灵,但万一成真,长安城岂不跟着遭殃?” 李好问一怔,也跟着紧张起来。 李贺却笑嘻嘻地摇头:“章主事,你放心,我有分寸!” 说话之间,天空中的云气已经散去,朗朗清空下,朝阳映着诡务司公廨中各屋顶上的黑瓦。 “李司丞,你随我去盛放典籍的库房便是,章主事不让我说,我就不说了。” 李好问点点头,随李贺去了典籍库,在那里,李贺从汗牛充栋的库房内寻出了纸张泛黄的册子,指给李好问看册子上关于“炼石宫”的记录。 要问李好问怎么看?——自然是用手看。 他的指尖触及那些文字,关于“炼石宫”的信息便一条一条地输入他心里。 这个以“巨蛇”作为标记的组织先秦时就已出现,只不过不叫“炼石宫”这个名字; 历史上各朝各代,都曾有因为战乱,令其销声匿迹的时候,尤以东汉末年为甚。合理推测该组织可能遭到了较大规模的镇压; 这个组织的成员原本并不只是女性,但自隋唐以来,组织高层渐渐都由女性成员担任,成员中的女性比例也大幅增加。在武皇执政之后,这个组织正式确立了以女性为主的宗旨,并给自己起名叫做“炼石宫”。 这个组织的主要目标是惩戒那些欺凌弱小妇孺之辈,有时亦致力于平息家庭纠纷。借张家大嫂的个案举例,张嫂爹娘和张武都有可能成为“炼石宫”惩戒的对象——对女性家庭成员不够好的都是恶人。 这个组织无论是在长安、洛阳这等大都市中的高门大户之内,还是各州县、各州县下的村落,都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信众众多。 以及,这个组织崇拜的对象,是曾经“炼石补天”的女娲。 李好问正看到这里,屈突宜从典籍库外探了个头,打招呼道:“李司丞,今日好早啊!” 这位诡务司主簿左右看看,见此刻李贺已经坐在一旁自顾自开始查看典籍,便凑到李好问身边,小声道:“司丞,下官刚刚还担心您会询问……” 说着,屈突宜朝李贺的方向努了努嘴。 李好问顿时记起昨日他曾试图打听李贺的来历,被屈突宜果断拦住了。理由是李贺的背景“不可说”。 他自己很快就将此事抛诸脑后,屈突宜却一直记着。 于是李好问冲屈突宜点点头:“我知道的。” 屈突宜这才长舒一口气,小声道:“多谢司丞体谅。司丞只需知道,长吉是个普通的落第士子,才具被前任司丞看中,才邀入诡务司中……而他生性喜爱‘诗鬼’李长吉,因而日常模仿。” 李好问见屈突宜说得如此郑重,赶忙点头应下,然后将昨日“炼石宫”出现在自家的事告诉屈突宜,只不过隐去了自己有妈妈和妹妹相伴的事不提。 屈突宜一听便笑:“竟然是‘炼石宫’?听闻炼石宫一向对世间的男子不假辞色,她们竟然这般与李司丞好言好语相商……李司丞,看来你相当有女人缘啊!” 李好问顿时涨红了脸——这实在太抬举他了。 他都是靠着妈妈和妹妹的。 “不过,‘炼石宫’这组织与官府或是绿林极其不同,她们能通过出入各家内宅院落的妇人传递消息,自有一套手段,完全不比征用官马官道的公门中人逊色。既然她们答应查探吴家人的下落,我们的希望便要大上几分。” 李贺却完全不关心李好问他们议论的这些,他自始至终表现得十分抽离,似乎他在诡务司中只需要参与同僚们要求他参与的事务罢了。 此刻李贺上前看了看李好问手中的文件,嘟哝着将其抢过来道:“这纸张太脆了,李司丞,你看,你伸手触摸,有好些地方便破了。” 典籍库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李好问红了脸,连忙道自己不是故意的。 李贺却根本不管李好问说什么,自顾自取过新的纸张,研墨,用工整的笔迹将李好问刚才“看破”了的那一张纸再抄写一遍。 “让长吉自去忙吧!”屈突宜可不像李好问这般拘束,他似乎早就习惯了李贺的说话和做事方式。 “李司丞,今日有什么计划,可有什么需要我等从旁相助的?” 说话的时候屈突宜眼中含笑,似乎在提醒李好问:李司丞,可别忘了你昨天傍晚在清明渠跟前说的。 李好问昨晚就已经想过他需要做什么,这时腹案在胸,道:“去东市放生池,去查查那件‘鱼脍放生案’去。” 郑兴朋过世之前的诸般案件,那件“甲类”他还暂时没有能力去查,但是这件郑兴朋异常重视,将其评为“乙类”的案件,正是他眼下可以多了解一些的。 屈突宜颔首:“那属下这便与司丞一道,前去东市。” 谁知就在屈突宜吩咐老王头去准备坐骑的时候,万年县的人来了。 姜有年显然对昨天的事还心有余悸,今日将他流外官的公服袖口和裤腿都系得紧紧的。一进诡务司的门,他就将手紧紧地扶在腰间障刀的刀柄上。 “下官禀……禀告李司丞,司丞前日里吩咐去找的那名,放生鱼脍之人……周贤,找到其下落了。” 李好问心想: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盼着什么就来什么。 “他……” 姜有年面色有点尴尬,“他已离开了长安。” 屈突宜的眉头顿时皱得像是小山一样,而李好问伸手用力揉了揉额角。两人看起来心意一致,都在想:最近真是撞邪了,诡务司要找什么人,什么人就不见了。 “据他家人说,他最近总是嚷嚷着要去终南山寻仙。家人苦劝不住,便日日将他看在家里。然而前天一个疏忽,让他寻到机会跑出家门,就再没找到。 “县里不良人问过了守城的兵士,说是前天确实见到一个周贤模样的年轻人出城去了。 “因其出城的时候曾经询问终南山的方向,所以守城的兵士记得很清楚,确定是周贤无疑……” 终南山向来被誉为隐逸之士归隐泉林的圣地。也曾有人试图以此为途径,造出名气,得到“世外高人”的名号,得到帝王的青眼,反过来入仕的。是以民间又有“终南捷径”之说。 只不过前些年因为藩镇之祸,关中一带连年兵燹,终南山人烟稀少,野兽出没。以前那些隐士的别墅大多已荒废。 “去终南山寻仙,只怕还未遇到仙人,就先被山里的猛兽擒去果腹了。”屈突宜冷笑一声。 姜有年赶紧道:“周家人和守城士兵都说,那周贤出城前后显得疯疯癫癫的,前言不搭后语,但总说他去终南山就能遇见仙人,能够成仙!” 李好问听见“成仙”二字,立即转头看向屈突宜。 屈突宜也道:“当初他往放生池里‘放生’鱼脍,也说是为了要成仙。” “所以……” 李好问心想:当初诡务司用那“听劝”道铃,确实替这个周贤去除了藏在心里的执念。只不过这个执念却只是通过“放生鱼脍”的方式“成仙”。 然而周贤心底求仙的渴望其实一直未被消除,因此稍被煽动,就立即行动,竟真的去终南山求仙了。 他还未将心中的感想说出,便听诡务司门口脚步声纷杂。紧接着有万年县不良人高声招呼:“姜头儿,姜头儿!东市放生池,又有人放生鱼脍了!” “而且好像……好像真的成了鱼!” 李好问心头一惊,想:怎会有这种事? 他忙道:“正好,姜帅,我与屈突主簿现在就与你的人一道,赶到东市去!” 姜有年愣了一愣,忽然道:“……主簿,原来你姓屈突,我这么多年竟然都叫错了……” 屈突宜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一跺脚道:“哪儿还有工夫计较这个?出发去东市要紧。” 老王头早已备好了纸马,因此不用在万年县的不良人面前表演“迎风变马”的绝技。李好问与姜有年等一行人匆匆上马,其余不良人紧跟于其后,赶赴东市东北角的“放生池”。 长安城中东西二市,各占两坊之地,规模相仿,但是东市临近兴庆宫和不少达官显贵的豪宅,因此东市内的行肆以高端奢侈品居多,到处是发卖各种瓷器、象牙、玉器的店铺,价格也比西市高出许多。 东市内水系发达,除了供作坊所需的多眼水井之外,另有用于排水的明渠暗渠若干。但最为显著的一片水面,乃是东市东北角的放生池,两百步见方的一片水面,其中放生了不少品种名贵的锦鲤、上了年纪的老龟、老蛙、蟾蜍之类。 放生池东北两面紧贴着坊墙,唯有西面与南面,修葺了汉白玉的石阶,逐级延伸入放生池。石阶之外,还有设有铜鼎香案,供长安百姓放生时焚香祷告,乞求上苍赐下福泽。 长安城中,每逢过年过节,初一十五,便有热心市民前来放生。即使并非年节,也有些平民与僧人携带鱼食前来,投喂池中的鱼群与龟鳖。 李好问赶到时,正见到放生池畔,有一名身穿襕衫,士子模样的男子,正在与万年县的不良人理论。 “请问我犯了什么过错,哪条王法说是不能往放生池内放生鱼脍了?再说了,我一放生,这些鱼脍就都变成了鱼,这明明是神迹……” 万年县的不良人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上官未到,他们不便放这年轻士子离开。见到自家不良帅陪同着诡务司的人一道赶来,不良人们这才稍松了一口气,冲着姜有年喊:“姜头儿,就是这个书生,就是他往放生池里放的鱼脍!” 李好问一行人便上前问他姓名,得知对方姓孙,叫做孙器。 “说说你为何会向放生池中抛洒鱼脍。” 在所有人之中李好问的职位最高,是以由他淡然开口。 孙器自恃是个读书人,因此不满那些贫民出身的不良人拦他,但李好问穿着浅绿色的官袍,年纪又轻,相貌又好,孙器不敢轻视,连忙叉手行了一个礼,方才开口道: “这位长官,晚生前日里得了一梦,梦见琼楼玉宇内有一神仙,要求晚生往这放生池内放生鱼脍,说是这样,不仅可以为晚生积攒功德,加官进爵,而且可以为全长安祈福,保佑平安。” 李好问一皱眉。 诡务司的案卷上记载着,周贤放生鱼脍之前,也说是曾经得过一梦,梦见一个位神仙,指点周贤放生鱼脍,说是这样可以助他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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