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想着,李好问看了一眼从高塔墙壁中透出的长明灯灯火,他向墙壁中一探,径直穿过墙壁跃了出去,从空中向另一个光球迈去。 然而就在李好问离开这座高塔的时候,梦主人忽然停步,仰头看向那座高塔几乎难以看清的塔顶,他笑着对自己说:“这是我建成的……这是我建成的高塔啊!昔年洛阳有塔通天,这通天塔比之我这座又如何?” 这梦主人竟是一名专事设计和修造佛塔的匠人。 李好问没太在意身后传来的语声,他进入了下一个梦境—— 这个梦境不似刚才那般单调,这个梦极其鲜亮绚丽,而且很“香”很“美味”。 这是一道筵席,长达数丈的条桌上,摆满了杯盘碟盏,其中盛放着琳琅满目的彩色与食材。 李好问随意扫了一眼,就瞥见了各种各样的食材,除了长安城中常见的鸡鱼肉蛋,还有出自北方的熊鹿,和来自南方的虾蟹蛙鳖之类,被用不同的烹饪手法做成各种造型美观大方的菜色,一道道摆放在席上。 梦主人是个身材偏胖的中年人,他穿着商贾常见的短袍,盘腿坐在席前,又惊又喜地高喊:“烧尾宴,烧尾宴,想不到我岳东来今日也能够亲眼见证这道升平盛宴——” 这个中年人看似是个老饕,对这烧尾宴上的道道菜肴津津乐道如数家珍:“这是红羊枝杖、这是水炼犊、这是光明虾炙,这是葱醋鸡,这是雪婴儿……” 听见老饕说“雪婴儿”,李好问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冷战,沿着梦主人所指去看,才发现那不是真的“婴儿”,而是去皮的田鸡,裹上了豆粉之后蒸或是煎熟,肉质柔白如雪,故此叫“雪婴儿”。 李好问:饶是我在梦里,也吓出一身冷汗啊! 真不知是什么人如此恶趣味,竟给好好一道蒸田鸡起了这个名字。 “这道‘雪婴儿’最见厨师的功力,稍凉便不好吃了,我得赶紧动筷!”老饕说着,拈起一对筷头包金的乌木筷子,向面前盘内挟去。 但在他的筷头触及那洁白如雪的“雪婴儿”时,盘中菜肴顿时化为灰烬。 梦主人明显吃了一惊,随即不断用筷头去触碰摆在他面前的这一副“烧尾宴”上的其它菜肴。事与愿违,但凡被他触碰的每一道菜肴,都瞬间化为一堆黑灰。 那老饕顿时呜呜地哭起来:“我的雪婴儿,我的烧尾宴……” 李好问心中正在想:这梦貌似也很正常。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位老饕一向心心念念想要见证传说中的烧尾宴,甚至连每一道菜是什么样的也都查问到了,于是便在梦中尽情想象出来。但是他没有吃过,想象不出口感和味道,在梦里也同样尝不出,于是梦见美食只能看不能吃,似乎很合理。 但就在这时,李好问忽然察觉那老饕瞪大眼睛,向自己这边看过来—— “是你,一定是你,毁掉了我的烧尾宴!” 胖胖的中年人按着桌面撑起身体,向李好问这边探身,目露凶光,道:“是你,就是你,你还我的烧尾宴来——” 李好问莫名心惊:他记得屈突宜说过,戴上伯奇的面具,可以不受阻碍地潜入人的梦境而不为梦主人察觉。但在这里,他不仅被梦主人察觉,而且被认为是侵入者,正是他这个入侵者毁掉了好好一桌筵席。 “莫非,这就是屈突宜说的‘不对劲’?” 李好问这么想着,心里并不紧张,而是笑着对那老饕道:“这么一席烧尾宴,岂不是价值千金,却全都吃不了,你还不快找人去退钱?” 他见那老饕做商人打扮,料想对方对银钱一定很看重。提醒一句“退钱”,应该足够将对方从梦中惊醒了。 老饕一怔,果然显露出急切之色。他们两人所在的这个透明光球,立即崩解——烧尾宴的梦境破了。只不知道那位老饕惊醒之后,会更心疼钱,还是更留恋看到但无缘尝到的美味。 李好问离开了梦境,又回到了那个黯淡且混沌的环境里。 按照屈突宜所说,蜃影响梦境是通过它喷出白色的雾气,这些雾气能根据各人的喜好与渴望,在人们梦中构筑相应的景象。 李好问跳出这个“烧尾宴”梦境之后,在这个个黯淡而混沌的真实空间里仔细检查,的确发现了零星雾气。 他伸手摘下了伯奇面具,冲蹲在屋瓦上手托长明灯的屈突宜挥挥手:“屈突主簿,我已找到了一些痕迹,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屈突宜冲他比了一个“万事小心”的手势。 李好问重新戴上伯奇面具,再度向那一个个互有重叠的透明光球内走去。这一次,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好问觉得眼前的光球比刚才他见到的那些更大,似乎个个都内蕴光华与力量。 而他进入的梦境也更有冲击力—— 一个身穿五十多岁的男子梦见自己在一间盛满了金珠的屋子里,那金珠堆了满满半屋子,他便脱去了衣衫,赤条条地在金珠里游泳; 与这金珠泳池梦毗邻的,是一位颇有姿色的半老徐娘,正在梦中与十多位相貌英俊、言语温柔的美男子情意绵绵地卖弄着风情…… 李好问在这些梦外接二连三地发现有蜃留下的痕迹,大概猜到正是那只蜃,让人们敢于在梦中毫不掩饰地事先自己心中真正的渴望。 但是他还没有找到那只蜃。 终于,李好问进入了一个宏大而光伟的透明光球,进入之后才发现自己立在一座庞大的古代宫殿跟前,殿前立着甲胄兵士,殿上清一色非朱即紫。龙舆上则坐着一抹极其亮眼的明黄色。 梦主人是个雄赳赳的武夫,正喜孜孜地领受金吾卫大将军之职。李好问站在距离他不远处,上上下下地打量这处大殿。 他目力所及,这个梦中的一切,都像是古装片所演的那样,授官的人正经八百,得官的人喜出望外,所有人的仪态礼节都正儿八经,端正得体,没有异常。 于是李好问将注意力转向此间的环境——他猜测这就是唐代的政治中枢大明宫,甚至就是大明宫中的含元殿。这里的宫殿建筑气势磅礴,规制严整,而殿宇前的空地极其开阔,目测至少有八百步。殿宇的斗拱极其硕大,屋脊两角上坐镇着鸱吻,屋顶瓦片在灿烂的日头下熠熠生辉。 李好问正在观察这副梦中的奇景,心中忽然触动预感—— 他看到了白色的雾气迅速涌出,就在含元殿中的某个位置,从那里汩汩涌出的雾气,迅速包裹了立在阶前的大唐天子、宰相等官员,然而梦主人——那位正在叩首谢恩的金吾卫将军,却对此一无所察。 这是李好问的预感,只比实际情况早一瞬间令他察觉。下一刻,雾气当真自含元殿内喷薄而出,梦主人就似李好问所预见的那般,满怀欣喜地叩首,却不知眼前正迅速发生着变化。 李好问尽量让自己避开梦主人的目光,悄无声息地靠近含元殿——他想要去确认一下,含元殿里,那大团大团雾气的源头,是不是就是一只体型硕大的蛤蜊。 一旦能确认这一点,他只要揭下伯奇的面具,并且告诉屈突宜,他们二人只要在梦主人这一户家宅之中有水的地方寻找,水缸、水池、水井……都有极大概率找到那只隐藏起来的蜃。 正当李好问丝毫不引人瞩目地移动,他忽然感到有一支支利箭离弦向自己这边急射而来。 李好问心内一惊,但随即察觉:这是他的危险预感,而不是真的利箭。 一个弹指之后,立在在这含元殿前的人,上至天子、文武百官,下至在旁侍立的卫士与宦官,此间所有的人齐齐转头,一起向李好问这边看过来。人人目光如刀,且动作整齐划一,便真的仿佛目有利矢,向李好问齐射一般。 “又来了,”李好问知道这是梦主人意识到了有闯入者,开始使用整个梦境的力量抵抗他的入侵,就像之前在烧尾宴上那样。 他尽量放轻脚步,避开梦中人物的视线,但同时却又脚步坚定地向含元殿中那白汽涌出的地方迅速靠近。 可是在大明宫这样敞阔的地点,一旦行藏暴露,就再难摆脱视线的追逐。 梦主人,也就是那位刚刚得了金吾卫大将军之位的武夫,手中提刀,迈着大步向李好问追来——他在梦中似乎拥有缩地成寸的能力,明明距离百步之遥,却在片刻之间赶到李好问面前,猛地挥刀。 李好问有危险预判的能力,判别利刃的来路并不难,他退后一步让开梦主人的攻击,急中生智,指着自己身上穿着的绿袍大声喊道:“大将军,你我同为大唐朝臣,在这危急时刻,快随我一起找寻妖氛的源头!” 谁知那梦主人提刀指着李好问:“谁跟你同为大唐朝臣?你是伯奇!” ——你是伯奇? ——你是食梦者伯奇? 李好问心头遽然而惊,梦主人竟然认出了戴着伯奇面具的自己。 按照屈突宜所说,伯奇是一种上古妖兽,这不可能为一位住在崇贤坊内的普通武夫所知,更加不可能让他在梦中随口便说出来。恐怕这梦主人受“蜃”的影响已深。 他再度循着危险预感避开梦主人挥刀一击,拔腿就往含元殿内冲去。疾奔之际,他也没忘了回头观察,余光始终注视着徐徐跟在身边的长明灯火。 “果然!” 绕过被白雾围绕着的大唐天子和文武百官,李好问在含元殿的最深处,看见了一只巨大的蛤蜊。这只蛤蜊一对贝壳张开,却看不清贝壳内是何物——白雾正从中源源不断的倾泻而出,如同奔涌不息的河流,无穷无尽。 “就是你了!” 李好问一伸手,就要去揭脸上的伯奇面具。 只要揭下面具,他就能挣脱这个梦境,回到现实世界。 与此同时梦主人的刀也追到了。那是一柄属于金吾卫大将军的宝刀,刀身如一泓秋水,寒意袭人。 就在这一刻,李好问突然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惧—— 不要抬头,不要抬头,不要看! 心中有一个声音疯狂地呐喊。 李好问赶紧闭上眼,可是已经晚了。他所拥有的“瞬”级别时间能力直接给他带来了一个弹指后的视觉。 在那枚巨大的蜃壳之外,一枚巨物向李好问探出头。 那怪物拥有两个脑袋——那是与人类一样的脑袋,脸上五官宛然,能做出“愤怒”“憎恨”一类的表情。 这两个脑袋各自长在一条长长的脖颈上,两条脖颈归于同一条长长的身躯,这身躯水桶般粗细,表面有鳞,高出地面的部分起码有一两丈长。 这庞然大物的其余部分被浓郁的白色雾气所笼盖,李好问根本看不出它的体型到底有多大。 “危险——” 心头的危险预感令他在那只巨大的“蜃”跟前埋下脑袋,不敢抬头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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