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脚步先慢了下来,从奔跑变成了小跑,再停住。她怔怔地望着他,打卷的头发被风吹得相当凌乱,对方也是,帽兜落了下去,发丝贴着脸颊,又被冷风剥开。 少年放开了她的手,双手插在兜里,懒洋洋地说:“——好啦,这样就算扯平了。” 他本来想走,却被夔娥下意识地重新拽住——这姑娘力气也太大了!差点没被拉个踉跄的他转过头,撞进了一块明朗清澈的琥珀里。 “……你的手还是冷的。”她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不多穿一点呢?这儿多冷啊。” “……与其关心我,不如先在乎你自己吧。”他说——随即他就沉默了,也许他不该说这个,他只是…… ——就像夔娥觉得他莫名其妙一样,阿祖罗同样觉得夔娥莫名其妙。 这实在不是个好季节,寒冷攻城略地,为即将到来的大雪造势。即使遇上这么一遭事,彼时的他们也并没有展现出多少比如对于对方的喜爱之情之类的东西。夔娥非要请他吃个饭,然后仗着自己力气大,硬生生把他拽进了一家小饭馆,但自己却付了钱就跑了——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快迟到了,她下午还上课的! 她在学校一呆就是一星期。她懒得找孙莉的麻烦,只是申请和老师换了个宿舍,加上这周又有月考。 等她拿着她那张不上不下的成绩单,跟随着人流走出校门时,她根本没想到有人会能专门堵在门口等她——不是那帮混子,而是她一直不知道对方姓名的蓝眼少年。 “……这个。” 他冷着脸,也不知道他一个外国人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也许是看校服——以及如何从那么几百个人里精准地逮到她。对他根本算不了解的夔娥收到了她那天付的饭钱。 “你这是做什么?”夔娥说:“请你吃的啊?” “你请我吃饭做什么?”少年生硬地说:“我都说扯平了。” “什么扯平?” “……红薯。”他似乎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红薯……哦哦,不对啊,不就是个红薯?”考试考得脑子打结的她更迷惑了:“有什么必要吗?那红薯五块钱都不值诶!” “不是钱的问题!” “是啊,不是钱的问题,你也不用把钱还给我啊?我想请你吃饭是我的事情,你不用回什么的。” ……他确定了,这姑娘脑子绝对不好使。阿祖罗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初来乍到,并不清楚这在此地是很平常的事情。 ……好像说错话了。夔娥反应了一会儿,她掏了掏包,摸出一盒巧克力,递了过去:“呃,那什么,你吃吗?” 阿祖罗垂下眼睛,他们僵持了好久,最终他败下阵来,从盒子里挑了一块巧克力。 “我们只是……素昧相识的人。”阿祖罗意味不明地说到。夔娥还在折她那张成绩单:“……这又有什么关系。” 是啊,有什么关系呢?她想,她想帮就帮了,就像她随手扶起那个被人泼了一身面汤的女孩那样,即使也没有人会感谢她。 他不知在想什么,没什么话可聊的两人无所事事地分享完了那盒巧克力。在他准备走的时候,东方少女问:“哎,你叫什么名字?” “……”他抿了抿嘴唇:“B……” “什么?”她以为是自己没听清:“我叫夔娥,可能你不方便读。叫小葵也可以。” “……布莱雷利。”他吐出一个单词。 “布莱……什么?”她其实没听懂,只稍微抓住了其中几个音节:“我不太会记外文名……我可以叫你阿莱吗?” “随便。” 他说。随便吧。他淡漠地想,反正只是个名字……反正此行过后,他们大概率也不会再有交集——也不该再有交集。
第117章 在生活的概念与无望拼接在一起,任何细微的变动都可以被人为地视作通往另一个境地的征兆。即使夔娥不是那种认为世界上只剩下悲伤的人,尽管她是那个现实意义上从来都是活在灿烂阳光之外的角色,可离不好也不坏所构筑的无涯学海还有一年零上几个月——离那个所有人梦中的夏日还有那么长,她盯着教室里那块落进角落的阳光时,突然也就不那么纠结了——也就是说,她也从不后悔那天拽住布莱雷利的衣袖。 在那之后,他们其实并没有就此熟络起来,顶多只能算认识——顺便知道了他不是俄罗斯人,但他也没说过自己来自何处。在夔娥的人生中,她有些不对付的人,但也因仗义而结识了一些能谈天说地的朋友,遗憾的是,这类友谊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等他们脱下这身宽松的运动服后,绝大部分欢笑多半就会戛然而止——从小到大似乎都是如此,所以她也就和以往那样,把这桩虚无缥缈的结识放到了一旁。 有多飘渺呢?一顿拉扯不清的饭钱,一个她根本不用,仅仅只是用来注册网站的邮箱,和一起奔跑过的一段街区。不轻不重,大概刚好卡在有些可惜,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范围内。 她咬着中性笔的笔头,闻着试卷散发着油墨味儿。针管里的墨水成为了另一种意义的沙漏,从笔尖渗出,只有在书写时,秋风才会停滞,思考才会开始。 在短暂的停留后,布莱雷利很快离开了这座县城,他似乎是在旅行,没什么计划也没什么目的。夔娥随口给他提了几个她从长辈口中听过,但没去过的地方,夔娥都没指望过他真的听进去。 在某次忘记了某条密码,不得不登邮箱找回时,发现了几条地址完全不同的邮件——外国人就是很喜欢用邮件。里面没有任何内容,只有拍得像明信片一样的风景照。 她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心情发的这些照片,那些不过是这块土地上再常见不过的树木、湖泊和天空,红松,黑桦树,白桦树和云杉,延绵在蒙东的大兴安岭保持着它一贯神秘的寂静,落满大雪的银林外,深蓝的湖已然变为了一块明镜,还有那波澜壮阔的灰蓝色雾海…… 都是她无意间提到过的地方。 她握着手机,发了好久的呆,又像在卷子上写她那永远憋不出词的李华来信一样,删删减减,也没能发出去什么得体的邮件。 他们的联系断断续续,在老师出去开会的自习课上,她偷偷打开手机,编辑两条短信发过去,都是些没有营养的日常,对方几乎不回信,可偏偏在她觉得差不多也就这样的时候,神出鬼没的少年又会出现在她放学的路上。 …… …… 布莱雷利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干,也许是太无聊,又也许他还没自大到认为他能永远游走在偏执而孤僻的道路上,不被暗巷俯身投射下的影子给彻底吞没。 只有旁观者才会以过来人的身份有所猜测——人不可避免地面对孤独,而在孑然一身的风雪中,在万籁俱寂的林原里,孤独如死亡般笼罩着目所能及的一切,在许多传说中,人一旦踏入山林,就会化为四足的野兽,往深处而去,不再返回人世。 ……他也曾遇上过这种时刻,他也曾迷失在旷地与山谷中,倒在地上,看着那火球从东到西,直至彻底隐入地平线,他也随着白昼的消散,就这样死过了一回。 那时的布鲁斯还年轻,年轻得就像彼时的布莱雷利。 他们都不甘就这样被昏暗和孤寂所捕获,于是下意识地寻找起了人会走的道路。 …… …… 她买了两杯奶茶,然后领着明显不太喜欢人群的布莱雷利到了另一家店里。他苍白的脸色在进屋后好上了很多,并且直截了当地开口抱怨这地方太冷了。 是啊,冷你还不多穿一点。夔娥说,她咬着吸管,注意到布莱雷利的目光放得有些虚,她歪过头去,原来他是在望对面的水果铺子。 尚且没搞懂中国人为什么一定要抢着把钱付了的布莱雷利给她带了旅行中买到的红玛瑙,他双手拢着热腾腾的杯壁,用还是不太熟练的汉语和她聊天。他到现在也还是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回来找她——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中国姑娘在人际交往这方面……过于热情了,还有些好管闲事的性格,也难怪她会招惹些人。 这样的人身边最不缺的就是麻烦,他们看上去鲁莽,天真,横冲直撞,简直没有半点精明可言。 ……让人心烦意乱。 他在心底嗤笑一声,表面上还是那样散漫,仿佛他并不是真正坐在这里,仿佛他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去。 “你需要什么吗?” 她突然站起来,越过木桌,这明显有点超出布莱雷利的界限了——他的椅子向后挪动的几寸,他与少女四目相对,用不胆怯也不在乎的语气回应道:“没什么需要的。” “啊……”夔娥苦恼地卷了一下发尾:“如果你有需要帮忙的,只要我能帮——” “不用。”他很快地打断她的话:“没什么,谢谢你的好意。” 他在说“谢谢”的时候,似乎只是把这个词当做一个用于拒绝的万金油。 夔娥愣了一下,他这时候已经若无其事地把话题揭了过去。事实上,只要他愿意,他完全是可以好好说话的。不过他们愣是把聊天变成了一种找话题活动,直到一方需要离开——通常,需要先走的人是夔娥。她通常周末才能出来,而且需要在学校门禁前赶回去。 他就这样坐在暖气充足的店里,看着她离开,并且试图让自己忘掉她口中的“下次见”。 奇怪的是,他们老是有些“下次见”的理由,就像被命运编织到一起的两条线。即使布莱雷利实在是太有距离感了——他的每一次拒绝都相当隐晦,但谁让夔娥本人在人际上实在神经大条,她一向搞不懂周边那些八卦和暗流涌动,谁和谁之间有龌鹾,谁喜欢上了谁……云云。 夔娥挽着袖子,轻轻松松地举起一桶水,走在室内走廊里,眼底一片澄澈。在不需要装给谁看的时候,少女瘦削的背影是笔直的,步子大方明快。 她突然顿了顿脚步,在怀疑地目光扫过去前,窗外积雪的树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真敏锐。从树上跳下来的布莱雷利想,他退后两步,让自己完全融入建筑物的影子里。颇有前苏联现实主义风格的教学楼搭配着冬季不算明朗的天空,隐隐勾勒出了某个故去已久的故事原型。 他总是想着“该走了”,却一直做着“再等等”。这算是一种自娱自乐的、聊胜于无的慰藉,他一直这么觉得。然后他就这样呆了一周又一周——就像先前所说的那样,他们老是有下次见的理由,可真的到了下次见的时候,又充满了拘谨,东拉西扯,甚至到了后来,还增加了点琐碎的矛盾。他们实在是太不了解对方了,他们明明就坐在同一张桌上,天差地别的人生经历和东西方完全迥异的思想让他们在能够顺畅聊天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吵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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