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布莱雷利没想明白夔娥为什么要藏拙,夔娥也实在不懂布莱雷利为什么不能有啥说啥。就前者而言,夔娥扯了比如中国学生不能早恋这个由头,这话她自己都不太信,所以布莱雷利从她开口的那一刻起就根本不认为她在说真话;至于后者,他连理由都不给,他身上活像藏了一千件说了就会死的秘密一样,这也不说那也不说,经常惹得夔娥很是火大。 …… …… 这是让人深感无力的故事,谁让他们各自怀揣秘密,还在最激烈、也最爱假装不在乎的年纪碰上。克拉克猛地拍向自己的额头,恨不得自己冲进故事里当和事佬。 放到正义联盟,他这样的行为也许会收获一半的赞同和一半的质疑:首先,这种极限拉扯谁看了都心梗;其次,你,克拉克·肯特,超人,氪星之子,自己都经常和蝙蝠侠就一些分歧例行互殴—— 在看到夔娥第不知道多少次大声反驳还得控制自己不要砸桌子后,深刻共情小姑娘的克拉克真的很想对她说,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问题,谁让他们父子就这样德行! “我感觉你在想什么很失礼的事情。”布鲁斯冷冷开口,用和布莱雷利差不多的口吻。 “你的错觉。”克拉克说:“没有那回事。” ……那就是有了。布鲁斯哼了一声,他们跟在主角们身后,像一对更年长、也更温和的影子,那些横贯在他们中间的棱刺已经被相处数年的时光消磨。 他们磕磕绊绊又各有想法地相处着。他们互相生气的频率几乎五五开,区别在于布莱雷利永远会撑着头笑,而夔娥有什么气当场就生了——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说着下次见,布莱雷利永远站在原地,看着她坐上公交车。她会给他带外婆寄来的桂花冬酿,也听他说自己消失的时候又去了些什么没有信号的地方,他总是能回来,在万物沉眠的隆冬,他等在油烟浓浓的烧烤店里,等着匆匆翻墙跑出来的夔娥。 “啊啊啊你怎么突然今天过来!”她慌里慌张——他发邮件的时候才下午四点!而住校生需要上自习到十点! 等好不容易下了自习,她还以为他早就走了——没想到他居然愣生生地等了六个小时。 “……你是参加了什么活动?”少年打量了她一眼,“为什么这么晚?” 他只见过她周末放学的时间,并不清楚她平时的学业作息。 “我才下课。” “……下课?”他诧异道:“什么课需要上到十点?……不对,你一天学多久?” “真是不好意思啊!”她说:“我们中国学生是这样的……大概十四个小时?” “十四小时?!”他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句,然后骂了句什么总之听上去不像英语的脏话。 哼哼,震撼了吧老外。她心酸地想,可恶,我也不想学到这个时候的啊! 她正想问他有什么事,没想到布莱雷利沉吟了半天,然后递给了她一个包裹。 “上次你给的橙子。”他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水。“回礼。” 因为夔娥是偷跑出来的,所以她接过东西就回去了。回宿舍后,她才发现,那是一件旗袍,绸缎的面料,并不花哨,裙角绣着暗纹。 说起来,他们上次吵架是为什么来着?她坐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回想着。 好像还是关于她为什么总是灰头土脸这件事——这还真是有原因的,再说,一件校服走天下嘛! 即使她并非母亲的亲生子,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长相更柔和、精致,骨架也不宽,这也是为什么包括她自己在内,从未有人怀疑过她不是母亲亲生的——如不然,又怎么解释,她是怎么生得这一副江南美人的灵动皮相呢? 上次吵架到最后,话题也偏到不知哪去了,她气鼓鼓地边让他滚蛋,边从包里拎出一大袋血橙给他,这让布莱雷利满头雾水。 “你不是生气了吗?” “我是生气了。”她说:“但这是两码事,拿着!” “……为什么?”布莱雷利抬起头,轻轻说。 “啊啊啊没有为什么!总之你闭嘴!”夔娥一拍桌子,还偷偷看了一眼——不错,桌子没事!她现在越来越会控制力道了!“你不是想吃橙子吗?” “——我什么时候……”他霍然站了起来。 “都让你闭嘴啦!我不想和你吵了!”夔娥把橙子一股脑地塞进比她高一头的少年怀里:“上次你不是看橙子看了好久?我不管你想不想吃,我都给你弄来了,好不容易托朋友从江西带来的,这是全中国最好吃的血橙!” 冷风呼啸,街边有人放起了一首老歌。 他们面面相觑,布莱雷利抱着橙子,手指不住地收拢:“……是吗。” 不能再熟悉的橙香,以及她对这类橙子的描述……他没记错的话,血橙…… 仅仅是他多看了一眼水果铺外的橙子?布莱雷利想,啊,你又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呢?即使我其实一直在……推开你? 但他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句话:“……你知道吗。”他循着记忆,从前有人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意大利最好的血橙生长在埃特纳火山脚下。” “……诶?”夔娥眨眨眼。 “只是我没吃过。”他缓缓地说。然后突然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我去过……但是也没来得及……哈哈哈哈哈。” 滚落的三个橙子,一个给了宪兵,一个放到了窗台上,腐烂在了西西里的阳光中,另一个在枪战中被他丢出去诱敌,被子弹打烂了。 她一时间都忘了自己还在生气——她不清楚他为什么笑,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似痛快,眼里却全是那种认为人世空荡乏味之人才具备的万念俱灰。 就像他们初见的那一天,她本能地认为,那是个很远很远的人……遥远又悲伤,以至于她一直以为,她如果不去拉住他的话,他很快就会像晨雾那样……落入水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第118章 在疲惫而明亮的太阳开始让橙色的光海在大地上泛滥、陈铺,那么距离春鸟呼哨的日子也就不远了。高纬度地区的漫长黑夜有了缩短的架势,站在校园角落的几个学生人手捧着一本顾城诗选,齐声念诵到:在阔野上,在霜气中……我只找到,一滩败草,一袖寒风。(注) 蓝色的气球飞向天空,有人踩在课桌上,信手涂着板报,潦草的山与水,上面画的是他们谁也没见过的南方;有人忙碌地搬着桌椅,拖家带口,从这栋楼走向那栋楼。 平凡的,懵懂的学生时代,你找不到比这更枯乏,也更满怀希望的日子了。她抱着一盆花,看向窗外的蓝天、校园景色以及更远处的城市,发了一会儿呆,同学拍了拍她的肩:“小葵,走啦。” “……好累哦。”夔娥说,不过她不是指搬花盆累。 “没办法啊,我们高三八成还得搬一次。”同学走在她边上,手里是好几把扫帚:“赶紧考完吧!考完我要好好睡一觉,谁也别拦我……” 她们在窗框间行走,下楼再上楼,熟悉到让人生厌的学校,把所有空格都集满的课表,狭窄的县城,雨天积在脚边的浑浊污水。 这些无一不是平凡之人才会面对的疲惫,她一下子觉得这样也不错,更多时候则在想,我要何时才能有自由呢? 她在这种时候,就会格外地想念布莱雷利……想念他如信鸟,衔来她可能终其一生都接触不到的事物,那时候的她尚且不敢去想未来的事情,什么都在为考试而让步。 要她真的是一介普通人,兴许会更轻松一些吧—— 她转过头,专心抱着花盆,在那些科学家、名人和伟人的注视下,走上阶梯。 冬去春来了。 “——我得走了。” 布莱雷利说。 …… …… 尽管知道这一天迟早到来,布莱雷利曾经想过,他会遗憾吗?他会失落吗?但离别尚未真正到来前,这不过是一种预设,从他开始清扫障碍的那一刻起,道路就注定铺往那个终点。 他湛蓝的目光如广阔的天空,风轻云淡,像一阵抓不住的气流。 姑且也算被埃科修斯带过的阿祖罗当然不会猜不出对方在打些什么主意,可他实在是太疲倦了,过去如影随形,似乎并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他从欧洲辗转到亚洲,被仇恨和血沫子聚起来的鲨鱼们居然还挺有耐心的,他只不过是多留了……一段时间。好吧,他承认,他这次停留得实在是……太长了。 长到他一次次地推迟行程,长得猎犬已经闻讯而来,只因他身上有着同样的罪恶气息。 于是他说,我要走了。 我走后,不会再回来这里了,你—— 下一刻,他就被人拽着领子,惯进了雪里。 新下的雪柔软,洁白,远没有陈雪那样坚硬,他半点都没反抗,只是在抬头的时候,看到了她浅色眼眸里泛起的涟漪。 他不想施舍什么,她也不由他来施舍什么。他淡然地想着。 ……他得回西西里了,如不然……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有多混蛋。夔娥说,她手里还紧紧捏着他的衣领。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拿你当朋友,你呢?我又没惹你什么! 他大可以巧言令色,编出一串谎话,但布莱雷利任她打了一拳,什么都不说,愣是摆出了一副我不改,你随便的模样。 直到什么东西滴落到他的脸上,又刚好顺着他的眼角滑落。 “你别哭啊。”少年终于开口:“一会该冻住了。” “你今天必须给我个理由。”她倔强地俯下身,爆发出的锐意让她变得有些陌生,不过,她发红的眼睛拖累了她的气势。少女散开的头发垂到他的耳边,这让布莱雷利开始有些后悔——他是不是该骗骗她呢?我还会回来的,我们还会见面的,然后等这傻姑娘回过神,他早就往那条与她人生截然相反的道路上走去了…… 他骗过了无数人,创造过数不清的谎言,他像一个本不该存在于她的生活中的,用琐碎和漫不经心雕刻出的温和塑像,这令人不安的梦迟早是要幻灭掉的。 他想说什么来着?布莱雷利伸手擦掉她快冻起来的眼泪。和你认识,我真的很开…… 啊。 他猛地推开她,直觉被毒蛇咬了一口,痛得他即刻做出了反应。装了消声器的子弹落入雪中,冒出一阵蒸腾的纤细气流。 他骂了句“Cazzo”,袖子里的枪滑出来一截。在那个年份,这块大陆上还尚未有后来那么严格的管制措施——宽阔的边境,加上临近俄国,这就使得不易的走私变成了一件并非绝无可能的事情。 “快走,最好躲去室内,然后报警!”他抓住她的手腕,闪进了不远的建筑群中,把她往有掩体的地方一推,然后自己往相反的方向跑去——总归,这群人还不敢在别人的国土上对别人的国民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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