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想得有些出神,一时笔尖洇了墨也不知,还是宝玉提醒了他,将笔拿过去撂下,“怎么了?” 他猛地回神,便问林之孝家的,“她那圆寂了的师父可是释音师太?” 林之孝家的点头说正是,“听说那位释音师太极精演先天神数,去岁冬日里便已给自己定了寿数,说果然熬不过夏日,谁知竟真就如此了。” 探春迎春几个听了都惊奇道绝,皆是一番叹息。 王夫人本就是吃斋念佛之人,今听闻此事,亦抱有几分敬心,未敢轻狂,“既然如此,便让人去好生请了她来,放得尊重些。” 只有贾环一时没了心思,匆匆将经文抄写完毕,便说午后的药还没用,回了甘棠院。 赵姨娘正带着乌云和雪球在院内洗澡,“怎么这会子回来了,太太不是叫你抄经?” “抄完了,有些疲倦便回来了。”他回到屋内换了身衣裳便躺到榻上发呆。 晴雯彩绮正坐在廊下打珠络,见他回来便倒茶,谁知他茶也不喝点心也不吃,书也不看狗也不逗,就只是发呆。 “好好的,怎么这么着了?” 赵姨娘也踩着门槛进了他屋内,“怎么跟宝玉似的,也作出个呆样来,你别唬我,我可是经不住吓的。” 贾环无奈地闭了闭眼睛,“母亲,我有话跟你说。” “有话直说就是了,难不成你……” 赵姨娘偷摸小声道,“难不成你蛮不讲理、喜怒无常,癖性乖张的真面目被老爷、太太发现了?” 贾环被这话堵得,一时气也不是,恼也不是,便无赖起来,“母亲!我哪有那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赵姨娘笑得半歪在榻上,“那你说嘛,作什么这样郑重其事。” 知道她又是故意逗自己,贾环也没法,只好哼了一声,把从前释音师太给自己批的卦象跟赵姨娘说了。 赵姨娘听完了半晌无言,也没什么悲伤叹惋之态,贾环看了倒觉可异,“母亲?” 她状似沉思道,“后嗣艰难……这个我倒有了准备……只是这个坎坷不定,那师太也没说什么化解之法给你?” “她只说事有因果,也不定坎不坎坷……”这话贾环也没太懂,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再论吧。 这样想着他又反应过来,连问赵姨娘,“不是、什么、什么意思?什么叫你已经有了准备?” 赵姨娘用帕子捂着脸颊,“哎呀……我儿子的身子我还不知道么,生不生的咱也不勉强。” 她一面瞥了瞥贾环,又安抚道,“为娘只求你此生安康,什么孙子孙女的,那些还没影儿的事咱不另作他想。” 贾环好半天才回过味来……合着!她是觉得!自己!不!行??! “母亲!!!!”怎么有这种人啊!!! 贾环气得脸颊潮红,血气上涌,跟喝了酒似的。 赵姨娘连忙告饶,“母亲说错了说错了,我的意思是你、你这孩子、你看看你老娘我给你生得这副好模样。” “这满世间也少有相配,哪里寻你中意的呢,你说是不是?” 贾环气鼓鼓地瞪着她,好一会儿才恢复面色,当即便下了榻穿鞋,“你等着,我现在就给你把孙子找来。” 说完就踩着鞋出去了,对着院门外守着的钱槐钱椿道,“来人,去找芸儿过来,就说他父亲叫他!” 不过一刻功夫,贾芸来了,他是个如何聪慧的人,一只脚踏进院门便道,“父亲!孩儿来迟了!” 赵姨娘愣了半天,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孙子,贾芸又一面叫祖母一面跪下给赵姨娘磕头。 头都磕了,赵姨娘也只得认下,连声道,“哎哎,好孩子好孩子。”又赶忙让人去拿好礼赐下。 一直到贾芸走了她还没反应过来。 “哼。”贾环坐在醉翁椅上,看着她愣愣的样子,觉得这口气也算出了,于是心情甚好地用了盏茶。
第31章 次日贾芸认贾环作父亲的事便传得满府皆知了,贾母还觉得有趣,命人去给贾芸送了些东西。 难得的是贾政知道后也没说什么,只因思及贾环已近十五,汤药却还是一日不离,本就有意在庙庵道观中为他多添香火。 今知他认了儿子,想着未必不能以此延寿,散去病根。 且贾芸自小贫苦,或可分担了环儿身上难养的娇贵,改了命相,也未可知。 既如此,便与王夫人说给贾芸送去一副银碗筷,还有鞋袜衣物等,算是认下了这份关系。 这也实出在贾芸意料之外,一整日忙着往贾母、王夫人各处磕头请安。 见老太太与老爷都如此,原在背后讥笑贾芸不害臊的那些人,又立刻转了口风,改为说些嫉妒愤懑之语,那言行举状只恨不能自己替上。 这些贾环都并不在意,只是平白又收了好些贺礼不知分派,就都一股脑塞给赵姨娘清点去了。 ……………………………… 宝玉因前日与黛玉怄气之故,总闷闷不乐,心中十分不自在。 茗烟墨雨几个小厮便想法子与他高兴,想了一圈儿,哪里有宝玉没顽过见过的呢,“有了!” 于是便出了府往闲巷书坊去了,把那古今外传并人物历史都买了十几本回来,宝玉见了果然稀奇,如得珍宝一般不舍放手。 他本就早有了不可明说的心事,因闲看了几天歪书便又胡思乱想起来。 心中挂念黛玉,又思及自小与她耳鬓厮磨的情意来,悔之不迭。 明知她的性子,实在不该与她生那无谓的口角之争,伤了情分。 于是收了书便往黛玉房里去了,站在门口见她正在喝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紫鹃一抬头见他站着,忙让进来,“可好几日不见二爷跨这门槛子了。” 屋内黛玉听他来了,一连几日的委屈烦闷瞬间化为泪水倾泻而出,竟止不住,只能拿了帕子拭泪。 宝玉进来便挨着她坐,又心疼她哭,便扯了扯黛玉衣袖,“我知道你不是有意恼我,都是我歪想了去,咱们自小要好,何必这样让外人看着,岂不显得生分了?” 这话却正中黛玉心事,可见他待自己之心不比旁人,先前的气闷也消了好些。 又见他依旧将之前那荷包戴在身上,便道,“谁同你这样没脸没皮,你可还好意思带呢。” 宝玉哪有不好意思的,“只要是妹妹作给我的东西,我都是要带一辈子的。” “呸。”黛玉因这话微红了脸颊,于是啐道,“你这话留着哄旁人去罢。” 宝玉急得去拉她,“我若是哄你,就天诛地灭。”话出口又觉得说得急了,想到那些书上描述才子佳人姻缘前定的文字,于是也红了脸。 紫鹃见此情景便知二人心中定是已消了芥蒂,只是有些拉不下脸来,于是便叫着雪雁一起退了出去。 而此时的贾府各处哪有不忙碌的,王夫人凤姐处人来人往,又说是园中等着纱绫帘帐悬挂,又说收管金银古董拿去摆设,又说有采办仙鹤鹿雀的账目等看,一连直忙到十月才好。 等园中景象具已齐备,贾母便携众人往来逛过,确实并无遗漏不妥,贾政方上书请旨。 过了两日便有圣上朱批传来:来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之日,准贤德妃贾氏省亲。 得了恩旨,府中上下越发忙碌起来,就算是新年也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不过这一切都与贾环无关,只要是冬日里便从不出门,一日复一日,没有人能悠闲得过他的。 宁荣二府中谁人不知他的习性,愈到冬日愈是身弱气虚,便是有事也不会扰了他的清静。 转眼到了正月初八,宫内便又内侍官来省亲别墅查勘是否有错漏之处,贵妃何处更衣起坐,何处受礼见亲,何处宴席掌灯。 还有礼部官员来教习贾府众人拜见贵妃的礼数,往来亲眷男女,用膳伺候等事,非一日能述尽。 总算到了十五这日,上从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有诰命在身的女眷,下至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蓉等官员皆穿正服戴冠。 园内各处珠玉辉煌,金银焕彩,花灯凤帘,盈光蕊香。 宁荣街两旁从巷口起皆用围帐隔开,不叫外人靠近,贾赦领着府中众人早早等在街口。 一直到巳时三刻,有内侍官来报,“娘娘已从东宫老圣人处请安出来,正往大明宫领旨出宫,大约午时二刻才能出西门。” 贾环实在是站得腿软脚酸,早间也没有用什么饭,只吃了一块糕点和一碗甜甜的粘粥。 又不知等了多久,总算来了动静,一队红衣内侍骑马而来,不过一会儿便闻到喜乐之声从远处传来。 再看是一对对龙旌凤扇,又接镂金香炉喜竹宝灯,不见尽头,当中是一顶彩绣凤與,后跟贵妃仪仗。 贾府众人忙在路旁跪下,又有几个女官过来扶起贾母等长辈,那與车直直进了园中正殿,又有一众昭容女官伺候元春下與更衣。 等到元春更衣后在园内各处看过,一路赐匾题额,又是一个时辰,这才回了贾母房中燕坐。 如此,才可传贾母、王夫人几个见驾。 元春见了祖母与母亲,垂泪不止,又忙上前搀扶,不让跪礼,“好容易得了圣恩,家来一趟,合该说笑顽乐才是,怎么反倒哭起来。”只虽是劝慰的话,说着自己也忍不住落泪。 邢夫人、王熙凤几个也赶忙劝解,总算止住了泪,元春又一一见过迎春、探春、惜春三个,问道,“怎么不见黛玉?” 王夫人道,“无娘娘口谕,外眷未敢擅入。” 元春便道快请,黛玉进来拜见,也是让免礼,轻声细语叙过寒温,又问吃什么药,近来可还好。 黛玉一时很有些触动,见贵妃十分亲贴,便也柔声答话。 一屋子母女姊妹长久未见,元春只留几个心腹女官在内,其余内侍都叫帘外站着,于是也深谈了好一会儿骨肉情分。 约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贾政便携众跪在帘外请安,元春垂帘醒话,“一别几年,父亲母亲也有了年纪,只是女儿已入皇家,终不能承欢膝下。也难常聚天伦之乐,并守亲尽孝,是以偶感不安,唯有遥祝。” 贾政亦十分伤怀,“圣恩浩荡,上下无报。” “政唯有夜以继日,忠于臣职,安于本分,勤谨恭敬,惟愿陛下万岁千载,卑下方可回报。娘娘切勿伤感于我夫妇,望自身珍重,还有相见之日。” 父女二人虽未曾面见,但也是隔着珠帘帷幕互诉了衷肠。 信香过半,元春便道,“宝玉、环儿怎么不见?” 贾母回,“贵妃在此,外男无命不敢擅入。” 有女官出去引二人进来,宝玉与贾环一齐入内行礼问安,元春在座上招手让上前,叹道,“果然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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