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滚滚雷声在乌黑的云团中沸腾开来,一道闪电鞭笞向整座城市,好像要把整个天空炸开一样。 另一人压低雨衣那小得可怜的帽檐,被惊雷吓得不禁打了个寒颤,“有道理!”他说,“把这些留在这里,我们先回去!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于是卡车轰鸣一声,硕大的轮胎将原本就泥泞的地上的秽物与积水溅起三尺高,随后一溜烟的消失在滂沱大雨之中,只余下与雨水互相交融的车尾气还尚有三分余温。 这时,堆积成山的垃圾后突然冒出来一个湿漉漉的炸毛小脑袋,露得不多,只有三分之一,小心翼翼地朝轰鸣声这边望来。 他小小的身躯躲在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大型充气玩偶下面,两只脚非常努力地站在雨水蔓延不到的一小片干燥的地面上,玩偶是新开业的冰激凌的用完后不要的,给他躲雨堪堪够用。 他甚至够不上狼狈不堪的边,只能用惨得令人发指来形容,明明还没有充气玩偶最高,却居然奇迹般地在垃圾处理厂里饥一顿又饥一顿地苟延残喘了下来。 小观灵望向从卡车上搬运下来的一众机器人,他们都很高,被严实地密封保存在一个个巨形的塑料盒子里,就像你下班回家后能够在鲜肉售卖区看见的那些被塑封在透明盒子里的红肉。 除了最后一个。 那两个师傅走得太急,甚至没来得及给最后这个机器人套上塑料盒再走,叫他就这样孤零零地站在倾盆大雨里任凭风雨肆虐,单单这几秒钟,他全身上下就已经湿透了,被雨水打湿后的发丝紧紧贴在额前,他那双象征着仿生人的淡蓝色双眼还在忽明忽暗地闪着荧光。 大雨是嘈杂而又寂静的,观灵就躲在垃圾山后偷偷望着他。 要不要给他找个地方躲雨呢,他兀自想,雨这么大会不会把他淋坏了? 他就这么想着,将目光落在那仿生人的身上久久不能移开,一方面在担心他,一方面又只是自顾自地在发呆。 他可能有些太无聊了吧,也就约摸八九岁的样子,应该是最爱撒野的年纪。 下一秒,措不及防的,仿生人扭转脖颈,与他四目相望。 仿生人的眼神带有一种无机质特有的无神和冰冷,似乎好像比这个下雨天冰冷的空气还要更甚几分,好像某种锁定猎物的程序一样反而将视线死死地固定在垃圾山后的小孩身上,他的眼睛还散发着淡淡的蓝色荧光,把小孩活生生吓了一大跳。 观灵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好像在那一秒停滞了,下意识地就要把腿逃跑,却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固定在原地了一样,死活动弹不得,只能瞪大水汪汪的惊恐的大眼睛与他对视。 他是亲密陪伴型仿生人,被创造的意义就在于给予人类陪伴,尤其是需要照顾的孩童时期的人类,依据他的工作守则,当看到有幼童处于有潜在危险或可能造成疾病的环境中时,他必须给予帮助。 于是在本能的驱使之下,程序重新开始运作起来。 他转身的瞬间,机身上印刻着的属于南方实验室的特殊标识也同样暴露在观灵的视野中,捕捉到这一标志的瞬间,他的瞳孔猛地缩小,好像被激起了某种求生本能一般从原地跳起,野兔一样义无反顾地窜入风雨之中。 那个标识就好像某种充满了灾祸的盒子,从盒子中深处无数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拉扯他的皮肉又撕碎他的身体,他的血肉与灵被它们硬生生地扯开,又缝合到一起,他痛得就好像被活生生烧死,肉与灵已经都不见,是灰烬重新组成了他。 他的一切痛苦混乱,痛苦,迷茫,全部都源于这个标志,源于南方实验室,源于唐纳。 他不敢回头,发了疯似得跑。 可是他太小了,一双短腿还没有仿生人手臂长,窜五步也没人家跨一步来得大,更别提他还在无尽的惊慌与恐惧之中被路面上好死不死卡在底缝里的半截易拉罐实打实地绊了一跤,失重感就意味着跌倒,跌倒就必然伴随着疼痛,小观灵认命一般地闭上眼,准备接受破皮断骨的考验 ——可是没有。 预想之中的痛楚并没有降临在他的身上,他在半空之中被人稳稳地接在怀中,跌落进他宽阔的胸怀里,没有一丝痛苦,只有凉凉的雨丝轻快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睁开眼,距离那双蓝眼睛只有厘米的距离,甚至能从蓝眼睛里看见自己。 但他只愣了那一秒,他的求生本能胜过野猫,生命比野狗坚韧,对事物的信任又几乎没有。不过眨眼的瞬间,他挣扎着从仿生人的臂弯中一跃而下又灵巧地降落在地上,跑得飞快。 仿生人伸出的双手悬置在半空,一动不动。 这双手就这样朝着观灵逃走的方向久久伸出而不曾放下,好像一片永夜之中骤然亮起的灯塔,从此在他的世界里,漫漫长夜不再永无尽头,原来命运在抛弃他多时后恍然惊醒。 他边逃跑边向后回望,脚下的步伐丝毫不敢停,回头时,那只雨夜中向他伸出的手还坚毅地在风雨中保持着递向他的姿势。 他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忽而从异常滑稽地一个仿生人那里感受到了久旱逢甘霖般的人间温情。 那时他不知道的是,这只风雨中向他伸出的手,会跨过时间与空间,乃至跨过人类和仿生人间那条亘古长存的边界线,与他长久地紧紧相扣,最终成为他们彼此的救赎。
第70章 银蓝时代(三) 那一场雨下了很久很久,久到千年过后,他们再回望当年,一切与幸福快乐有关的回忆里都糅杂了雨水冲刷带来的斯斯凉意。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并排坐着躲雨,中间隔了相当大的一段距离。 观灵装作正视前方,余光里却在偷偷观察着这个仿生人,远处高空中的全息投影绽放出绚丽的光,好像一簇璀璨的烟火,斑斓的光影投射在他的脸上,这是观灵见过最好看的人。 他就那样呆呆地并排坐着,并不说话,也没有什么攻击性。可是只要观灵一挪位置,他也就慢半拍地动起来,跟上他的步伐。 那时候观灵还不知道,这其实是所有亲密陪伴型仿生人都有的内置功能,并不是什么别的。 雨声不大,观灵装作不经意问:“你叫什么名字?” 仿生人僵硬地转过脑袋,好像被触发了什么功能一样开始叽里咕噜往外冒程式化一样的音频:“尊敬的顾客,您好,本产品为南方实验室Messiah系列新能源陪伴型仿生人,旨在为您提供优质、安心、值得信赖的亲密陪伴。实验室遵循国家行业执行标准,如若出现产品质量问题,自购置之日起保修期为……” 观灵被莫名其妙的录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半个屁股,两只小手紧紧地攥成拳,瞪大眼睛注视着仿生人。 录音不长,也就一分半钟。 复归寂静,雨声好像滴答滴答落在他心上,观灵咽了一小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弥赛亚?” 仿生人用千篇一律的语调热情应和道:“我在。”他站起身走向观灵,单膝跪在小孩的面前与他齐平视线,这才注意到这小孩眼睛里满是惊恐——他的一举一动,凡是没有提前给予告知的,都会直接导致他受到惊吓。 弥赛亚是一个程序完备内置信息丰富的仿生人,纵使已经没有办法再成功迎合现阶段的市场需求,他也仍旧堪称完美的亲密陪伴型仿生人。 他看着小孩儿因为恐惧向后踉跄了一下,边台太高,如果从这里掉下去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他眼疾手快一个疾步上前,揪起后脖颈处的衣服布料就给他从高台边上提溜了回来。 小孩儿害怕得直抖——创伤后应激反应。 被他提溜着后衣领的小孩因为害怕在半空中蜷缩成一团,又因为个子本身就没多高而显得小小一坨,在空中滑稽地自转半圈,停住的时候两人四目相望。 弥赛亚思索片刻,决定将小孩儿的脸扫入自己的人脸数据库——如果除去那些污秽与泥泞的话,他的皮肤非常白,甚至比他陪伴过的许多白种人都要白,面部的骨相十分优美,堪称黄金模板,漂亮得叫人分不清楚他究竟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因为连绵的阴雨,他长长的墨色头发已经打绺纠缠在一起,湿漉漉的黏在额前,显得整个人都可怜巴巴的,尤其是他那双大大的琥珀色的双眼里流露出的惊恐的神情,泪眼盈盈又强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毫无说服力。 小孩儿一切试图吓退敌人的本事其实都是跟着路边的野猫野狗学的——低吼,龇牙咧嘴,以及一系列没什么实打实杀伤力的招式,被别人拎着后衣领提溜起来的时候也就像猫咪被掐着后脖颈的软肉提起来时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弥赛亚就这样提溜着老实巴交的小孩儿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一段距离,直到一块平坦安全的平地上,才将他放了下来,他的两只小短腿稳稳当当地才上了地面,一种实打实的安全感才如涓涓细流涌上他的心头,还没来得及跑呢,观灵突然感到有一双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说摸了摸其实也不大准确,因为动作太过僵硬,姑且只能说是拍了拍他的脑袋。 忽然他全身细微地抖动了一下,一种酥麻的感觉想闪电一样顺着他的脊柱劈里啪啦连火花带闪电地直冲上他的脑门儿,就好像他全身上下有无数个小细胞突然小小的雀跃了一下。 他几乎是眼前一亮——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弥赛亚嘴角向上扬,眼周肌肉也相应做出了一些细小的变化,他和所有的仿生人一样,笑和悲伤的表情都是经过精心校验的,尽量达到与真人毫无差异的地步才算得上完美,“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这次观灵没逃,定定地站在弥赛亚的面前,他太矮了,需要很努力地仰头才能看得见弥赛亚的脸,“我叫……”,他对于自己的名字并不比一个陌生人熟悉多少,“名字”就好像是他的一个编号,每次被呼喊都伴随着肢解与疼痛,往日之影恍若梦魇在他眼前掠过,他不易察觉地抽搐一下,“我叫观灵。” . 夜幕降临得很快,又或者夜幕从来都没有离去,就像这场大雨一样经久不曾停歇。 直升机低空飞过城市时噪音很大,却已经成了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唐纳死后凶手仍旧逍遥法外,BID巡逻时警笛声撕破寂静的长夜,就好像这座城市的尖叫声划过天际。 白塔也在找自己想要的东西——在逃实验体。 据说南方实验室大乱以后,有机密实验体乘乱逃出了实验室,实验体具体形态未知,但此实验体极端危险且迷惑性极大,搜寻的直升机在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分离寻找着,好像翱翔在整座城市上空的丑陋秃鹫,目光死死地锁定在下一场饕餮盛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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