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眼看向远处橙黄色的路灯,看夜露,看成群矮小的棚房和没有尽头的路,那些毫无意义的场景就像点连成线一样,在他的视角里不断扭曲变形。 他不想放任自己就这样在幻觉里不断下坠,就好像一串断了线的念珠,一旦下落就覆水难收。他怕有一天会分不清幻觉和现实——他觉得是因为幻觉里有那人,如此这样的话,那还是就活在幻觉里也还好。 可是不行——为什么不行? 就是不行。 他闭上双眼,一人在孤灯下抽搐蜷缩。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落在了高处的墙头上,轻到他觉得那可能也是他的幻觉之一。 要不是真有什么东西遮挡了他眼前的光,那就是幻觉无疑了。 他睁开眼。 对面墙头上居然坐着一个人,身形很单薄,瘦削得好像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他的肤色尽管苍白病态,却呈现出一种瓷釉般精美的易碎感,以至于衬得他身上那件看上去饱经摧残的黑色长款风衣都高档几分。 路灯比墙头高些,洒下暖橙色的光,落在他身上却好像金光一样。他及腰的绸缎一样的黑色头发倾泻下来,在灯光下发出令人雀跃的光泽,他双手撑着断壁残垣,美得带有一种悲悯的神性。 分不清,他真的分不清——弥赛亚觉得自己如果是人类,那就是在做梦。 可是他不是。 一直对上那双出世冷淡的双眸,弥赛亚知道这就是自己幻觉里的那双琥珀色眼瞳——不可以眨眼,他绝对不可以眨眼,否则幻觉就会消失不见。 可是他的幻觉居然开口说话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有能力可以让你置身事外,”他说,“可是我没想到居然害你陷得那么深。” 夜里的风格外的大,比任何一个白昼都更甚,吹得观灵的黑色长风衣呼啦呼啦作响,勾勒出他隐匿在黑暗下的身形。 “我自以为给予你的礼物,却成为了你永远无法摆脱的诅咒吗……”他说,“我的自私与自大可见一斑。” 弥赛亚想要抓住他,他也确实这么做过——千千万万次,可是就像泡沫一样,他的存在一触即碎,世间好物不坚牢。 这次是如此之真切,他反而不敢伸手了。 “我是被舍弃的那个吗?”弥赛亚像个嗡嗡作响的机械,又或是什么坏掉了的程序,总而言之不会太好用,“在我这么多的支离破碎的回忆里,我从来都是被舍弃的那个吗?” 观灵摇摇头。 他从高高的墙头上跃下,好像来人间传播福音的神,是在金光的披洒之下踏入弥赛亚的视野的,落在地上时轻悄无声,距离他只有那么一点点的距离。 弥赛亚心想完蛋了,如果这也是他的幻觉之一,那他会栽在这上头的,毫无胜算。 “那些纠缠你的,死死抓着你不放的,今晚就都可以大白于天下了。”观灵走近他,伸出一只手抚过他的头顶,弥赛亚对这招记忆犹新,几乎是本能反应般的向另一边躲去。 他眨眨眼睛望向观灵,不肯妥协。 观灵慢慢走近,无比诚恳地望向他,“我向你保证,这不是什么陷阱。” 好吧,他都这么说了。弥赛亚于是慢吞吞地挪回他刚刚站着的位置,乖乖地将脑袋放在观灵的掌心下。 “这句话我以前也说过,但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所以我要再说一遍,”观灵无比真诚地与他对视着,这眼神可谓前所未见的炽热坦诚。晚风扬起他的长发,发梢掠过弥赛亚的耳廓,他的话听上去就像告白:“不论过去,现在,未来,不论在这个世界上的哪个角落,我都有能力感知到你的存在,并且不计一切代价地回到你身边。”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掌心处有一簇耀眼的银光乍现,宛若万丈星河诞生于他的指尖,那团银光愈涨愈大,逐渐将二人整个笼罩其中。 光芒绚烂夺目,使弥赛亚不得不迷上双眼,恍若自光芒的深处腾升出一股暖意,他感觉到自己仿佛不受控制般得向下滑落着,就好像一袭瀑布一样,他的脚下好像有深不见底的数据流穿梭而过,汪洋一般的。 一阵难以自抑的眩晕感向他袭来,他却并不很害怕,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亘古不变的数码串还在不知疲倦永无止境地变换更新着,他感到那些过去毫无意义的节点在一点一点地以某种规律排列组合起来,逐渐汇聚成了一条看不见的时间线。 他心甘情愿地一头扎了进去,再次睁开眼后,已经回到了千年以前。 * 银蓝时代——这注定是个不宁静的夜晚。 警报声好像一根尖锐的针,带有一种很强的侵略性袭来,不扎破他的耳膜,不掐住他的咽喉,不将他从永眠中生生拽出来就永不罢休。 “就剩这个房间了!” “技术小组!快来破门!” “嘭——!嘭——!嘭——!” …… ……有人来了。 在明确已经体验过死亡后,生的感觉叫人觉得如此荒诞,他迟疑着不愿睁眼,身体也麻木得动弹不得。 片刻后,观灵终于睁开眼,吃力地从地板上冰冷粘腻的液体上站起身来,随之身上沾满了污渍,头发也变得一绺一绺的了 ——有血的腥臭味。 他定睛一看,真是血,满地板的血。 几乎是在他意识到这一事实之后,一股强烈的、灭顶的腥臭味就随之扑鼻而来,他瞬间瞪大了双眼,剧烈地干呕起来,可是胃里除了酸水什么也没有,酸水顺着咽喉反上来,灼烧着他的喉管。 红蓝警灯交替变换着,警报声刺耳尖锐,在一片混乱迷茫中,他似乎望见地板上还有一个人。 ……眼熟。 可是他的脑袋痛得好像要被硬生生掰成两瓣一样,就好像有一根带有锯齿的铁棒在他的脑子里来回拉锯着一样,逼得他就快疯了。 “……不行!打不开这扇门!” “爆破小组!!” …… 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莫名扬起机械声,好像某种提醒 ——YOU ARE RUNNING OUT OF TIME. ——你就快要没时间了。 他的迷茫与混乱在烂泥一滩的现状前都好像微不足道起来,他知道自己必须照着那个声音说的做,没有为什么,就是必须照做。 他跃过很多他无法理解的操作设备,费力地攀爬上成摞成摞的数据报告,一直爬到通风管道那里,以一个孩童的年纪,虽然不算容易,但也尚可办到。 动作间,他感到自己的胸口在不断涌出些什么温暖的液体,渐渐濡湿了他原本就破烂不堪的衣物。他拿手一摸,猩红的血液在黑暗的环境下近乎发黑。 他却没什么感觉。 对了,他忽然意识到,地板上好像还有一个人。 拽下通风管道的防护栏,他小小的身躯坐在管道的入口,迟疑着向下望去。 红色的警灯刚刚好打在那具尸体的脸上,霎时间照亮了他的死状——利剑穿心,漂亮得好像艺术品一样。 一种浓浓的死气从他身上弥漫开来,两滩血泊从两具身体原先呆过的地方蔓延开来,交融又混合到了一起,很难分清究竟是谁的 ——地上的尸体是唐纳。 那一刻,观灵的大脑变得开始有些模糊了起来,好像所有的声音都渐渐离他远去一样,他仿佛看到一切混乱与无序都以某种不可言说的顺序重新排列整齐了,时间在以肉眼所无法看到的形式倒流,就凝结在唐纳将操作台上的手术刀径直插进他胸口的那一刻。 他来不及去回忆那些疼痛 ——唐纳杀死了他,毫不意外。 ——如果唐纳杀死了他,那他现在又是什么? ——如果唐纳杀死了他,那又是谁杀死了唐纳? 可是他的疑惑、迷茫、混乱和痛苦全都等不到答案了,特别调查小组破门而入时,他在通风管道里堪堪爬出去几厘米。
第69章 银蓝时代(二) 小观灵逃跑的这几天里,他这幅样子吓到了至少六个路人——路人尖叫着要帮他报警。 可是他们掏出手机的功夫,他就一溜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一只已经熟稔于闹市的野猫一样,丝毫不引起注意地串流在人海之中,转眼就消失不见。 他知道决不能被人发现,倒也不是他终于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是他在那个叫电视机的小盒子里看到了自己模糊的脸,终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几天来他无处可去,只能在几个垃圾处理厂里兜兜转转寻找归宿,那些像小山一样高高隆起的垃圾并不会让他觉得肮脏或是别的什么,恰恰相反,给予了他一种稀缺的安全感。 他瑟缩了一下,饿得有点精神恍惚,当然也有可能是死而复生等一系列不科学事件的反噬效应,事实上不只是排山倒海袭来的饥饿感,他感觉自己的每一种感官都随着时间每分每秒的流逝而被无限度地放大。 垃圾槽弥漫着灰尘、油脂和咸水的气味,从白天一直到黑夜,只有那座大得令他恐惧的废物销毁机器开始工作时,这股气味才能暂缓片刻。变色的水泥灰墙壁斑斑点点缀满了污秽。每隔几米就有一盏苟延残喘的路灯在闪烁着投射出凄惨的白色灯光。 那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雨,降水量出奇得巨大,堵塞了以光明城为中心,半径十公里以内所有城市的地下污水处理系统,因此最后一批的仿生人销毁工程也不得不暂缓施行。 它们是南方实验室最早的一批实验性仿生人,以亲密陪伴为卖点迅速打响了市场的第一炮,一下子以惊人的速度走红开来——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五千美元的仿生人可以为你解决一切情感需求,市场一百二十美元一小时就可以租用到廉价公用仿生人成为你最亲密的倾听者,或是其他一切你想他成为的东西。 当亲密陪伴可以用金钱买到,它的贬值也同样快得令人惊奇,初代的亲密陪伴型仿生人已经不再能够适应市场的需求,伴随着南方实验室大乱后彻底垮台,它们也同样难逃被送到垃圾处理厂销毁的命运。 今天这批也是最后一批需要销毁处理的仿生人了,是市场上曾一度千金难求的Messiah系列。 搬运工人将它们一个一个从卡车上搬运下来,因为特大暴雨的缘故,今天全市停工一天,而他俩还不得不为无良老板干完这最后一件苦差事。 倾注而下的雨水劈里啪啦地滴落在他们的黄色雨衣上,声音如鼓声大作,他俩几乎每隔一秒就不得不抹一把脸,以防他们被雨水糊住视线而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随后一批了!”他们费劲地将个头比他们还高的仿生人稳稳当当地搬运到地上,其中一个人在大得惊人的雨声中朝另一人的耳边喊道:“我们先回去吧!这么大的雨什么都干不成!销毁工程的事也不急在这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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