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镇山拿杯子的手顿了顿,转瞬又轻笑,“你长大了,半点事都瞒不过你了。”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你当真想知道?”谢镇山问。 “自然。”我干脆地答。 他放下酒杯,朝着厅中的几个侍女小厮打了个眼色,他们立刻鱼贯而出,厅中只剩我与谢镇山二人。 我们坐的近,我听到谢镇山极轻地叹了一声,“玄之,并非是叔公存心瞒你,只是此事牵扯过多,你又突遭横祸,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但你得明白,叔公不会害你。” 他话中满含着无奈与怅然,听得我心中郁结,堵得我有些喘不上气。 “我自然知道叔公不会害我,但叔公已为我操劳半生,如今能卸去这担子全身而退,又何必再如此行事。”我深喘出口气,瞧着他已显老态的脸庞道。 谢镇山笑着摇头,笑意中糅了两分苦涩,“我不怕骂名满身,只怕为你图谋的不够,叫你日后被人欺了去。” “师兄走了,你是他从小疼到了大的,若是不安顿好了你,我在九泉之下何来的颜面见他。” 他说的情真意切,我听得心中怅然。 师父的确疼我,他又何尝不是。 我自打记事起便在他们膝下长大,二人皆如我的生父一般,教我习武学艺,知书晓礼,未叫我受过半点委屈。 后来师尊在我半大之时撒手人寰,是谢镇山将我拉扯大,这个中吃了多少苦,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若说他要害我,我无论如何都不信。 可我想要一个真相,想将一切都看个清楚。 “叔公。”我推开椅子,在谢镇山脚边跪下,将布满了薄茧的手伸到他面前,“我二十三了,前路纵有千难万难我也去得,求你告知我吧。” 说罢,我朝着他重重叩首。 像是打开了某种开关一般,额头接触到冷硬石板的那一刻,有热液夺眶而出,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再抬起头时,便见谢镇山眸色沉沉的盯着我,那双眼里风起云涌,藏着分我瞧不懂的痛。 我透过模糊的视线与他对视,执拗得恍如当年。 “罢了。”谢镇山靠在椅背上,仰起头长叹一声,字句中皆是妥协。 一滴清泪自他的眼尾滑入发间,“你既想知道,那便叫你知道好了。” 他将我从地上扶起来,粗粝的大掌擦掉我脸上的泪水,“别哭,不然你师父今夜不入我的梦来了。” 我破涕为笑,用他的袖子揩了一把脸,鼻涕眼泪都糊在上头,“叫师傅赔你的衣裳,这样便有由头了。” 谢镇山在我头上揉了一把,偏过头,不给我看他通红的眼眶,等情绪平复好了,才缓声为我讲起了从前。 ——那个被我遗忘的从前。 在他口中,我听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 原来我从前最是厌烦朝堂,最是不屑与官宦为伍。 只是后来得北凉皇女许怡安所救,蒙她的恩,才屈尊降贵在北凉官拜摄政王,为她理起了朝堂事。 原来魏青急着要杀我,不只是因为我撞破了他与逍遥子的阴谋,还因为我从他们手里截了一张地图。 “不知是什么图?”我蹙着眉问。 谢镇山扫我一眼,缓声道:“你可知后沙藏金?” 后沙藏金。 我将这几个字在口中滚了几滚,忽又问:“可是那传说中被风沙一夜掩埋的后沙古国?” 谢镇山点了点头,“不错。” 才解了一疑,新的问题便冒了出来,“可那不只是个传说吗,怎么会有什么劳什子地图?” “那不是传说。” 谢镇山用指尖轻磕了磕桌子,声音放得沉了些,“后沙古国存在过,遗留下的诸多财宝与秘法都在黄沙下。” 后沙古国。 藏金。 财宝与飞沙。 我忽然觉得头昏脑胀,几个零碎的词仿若重锤,敲在我的天灵盖上,叫我痛不欲生,仿佛喉咙被扼住,气都喘不上。 我捂着头趴下来,挣扎间无意识撞落碗碟,骨瓷啪的一声摔个粉碎,尖锐的声音落入我耳中,恍若惊雷。 “叔公、叔公,我疼!” 我费力地扯住谢镇山的袖子,从齿关中挤出一句哀嚎。 谢镇山倏然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掰着我的头迫得我上仰,大手扼住我的脖子,时松时紧,控制着我的呼吸。 我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成了被囚的兽,喉间箍着锁扣,四肢被钉死在木架上,动弹不得,只能乖乖引颈受戮,等待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刀。 恍惚间,我唇齿被滚烫的手指撑开,塞进了一颗清苦无比的药丸。 它似乎也是滚烫的。 进了我的口腔之后便化成了岩浆,滚滚流入我的腹中,在我的嘴里和喉咙里留下一阵忽视不得的灼痛。 这种滋味不算好受,但却奇迹般的叫我平静了下来。 刺骨的疼痛和嗡鸣不止的杂音皆如潮水般褪去,我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烂泥一样瘫在椅子上。 “叔公……”我看向他,“你给我吃了什么?” 谢镇山摊手,给我看他掌心中的瓷瓶。 那瓷瓶有两个指节高,漆黑的,握在手里温凉一片,像玉。 我喘着气问:“这是什么?” “蛊药。” 闻言,我怔了一瞬,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的体内有蛊虫。 “谁人下的蛊?” “魏青。”谢镇山将瓷瓶放在桌上,伸手将我腮边的乱发拨开,“为了叫你闭嘴,所以给你下了蛊虫。” 我咽下一口唾液,视线不自觉落在那只黑色的小瓷瓶上,声音发紧,“那、那叔公是从何处得来的蛊药?” 谢镇山从袖中拿出帕子递给我,听闻我问,他略顿了顿才开口,“这是萧何前日差人送来的,说压制缄蛊是最好,今日看来的确如此。” 原来此蛊叫缄蛊。 我拔掉瓷瓶的盖子,往里看了一眼,发现蛊药只剩下了两颗,不由得皱了皱眉。 “叔公,这萧何是何来头?” “望山寺的俗家弟子。” 又是望山寺。 看来这个地方,我得亲自拜访一下才好。 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谢镇山扫了我一眼,忽然面露古怪,“你还是莫要贸然与萧何见面才好。” “为何?”我有些不解。 下一刻,谢镇山的话叫我瞠目结舌。 “当年,你曾与他有过一段孽缘。” 我:“?” 我想了想,脑子里没有关于那人的一星半点的印象。 无奈之下,我战战兢兢地问谢镇山:“敢问是什么孽缘?” 谢镇山微微一笑:“无他,只是夺了他的清白而已。” “?”
第15章 看清了怎么还打 按谢镇山所言,我夺了萧何的清白,还在将其吃干抹净之后拂袖而去,徒留那厮黯然神伤,所以才入了望山寺,常伴起了青灯古佛。 说实话,我不太相信他的话,因为我此刻对那劳什子的萧何半点印象都没有,连那人长了几只眼都不清楚。 可谢镇山煞说的信誓旦旦,不似作伪,更何况——这等下作轻浮的行事,也的确像是我能做出来的。 但是我怎么都想不出自己为何会与那上清萧家的大公子扯上干系的。 “叔公。”我倒了一杯酒搁置在谢镇山手边,朝着他讨好地笑了笑,“不知我是如何与那萧何牵扯上的?” 谢镇山凉凉地睨我一眼,“你问我,我该问谁去?” 我挠了挠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便只能尴尬地笑。 闹了这么一遭,桌上的饭食都冷了个透。 我塞着冷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谢镇山说话。 从天南说到地北,最后还是扯回到了眼前。我问他温喻之与我是什么关系,谢镇山面露古怪,只说与我渊源匪浅。 我又问起了黎楚川,谁料谢镇山直接扔了筷子,嘴角不悦地展平,半点笑意都没有了。 谢镇山冷哼:“那厮是个笑面虎,表面上瞧着一团和气,实际上心思最多的就是他。” 想来是在黎楚川那处遭了气,谢镇山往桌上拍了一掌,震得碗筷齐飞,“倘若是他不那般贪心,我顺理成章推黎瑾月上位,又何必扶持温喻之那个病秧子。” 哟,有过节? 那这内情我可得好好听听了。 我叼着筷子,笑吟吟地问:“不知黎楚川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叫叔公如此气恼,竟连饭都吃不下了。” “近些年来烟雨楼的势头猛,黎家也如日中天,倒是喂大了他的胃口。”谢镇山眯了眯眸子,撇嘴,颇为不屑地说,“想叫他的胞弟登位不说,还瞄上了盟主的实权,我岂能容他放肆。” 说罢,谢镇山又看向我,“你若是想帮他,可仔细着你的皮。” 我忙摇头,“那断然不能。” 黎楚川是个睚眦必报的主,我也并非是个气量大的。 前些日子他对着我围追堵截,摆明了找我的不痛快,我可都还记着呢,不摆他一道都算好的了,怎么可能还上赶着去帮他。 谢镇山虽知我与黎楚川之间有过节,但不知其中细枝末节,所以此刻还有些怀疑,生怕我被色迷了心窍,临阵倒戈。 我也不能跟他说我与黎楚川之间闹的腌臜事,便只能再三与他保证,我定不会插手这其中之事。 得了我的保证,谢镇山这才松快了些。 就在这时,奉命去为温喻之熬药的小厮开门走了进来。 他跪于我脚边,“少爷,药已熬得了。” 谢镇山扫了他一眼,“可是为温喻之熬的药吗?” 我点头应是,又偏头去看那小厮,吩咐道:“取只青玉碗来,用凉水冲几遭,冲得冰了再将药汤倒进去。” 小厮应下,又转身出门。 “叔公。”我喝空了酒,顺手将酒杯扔在桌上,“玄之思量了下,还是觉着将那温家祖传的血扇送回去的好。” “怎么,耍得不顺手吗?” 我摇摇头,笑道:“非也,只是拿着不心安罢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左不过是为个贪字。” “今日我收了他们的东西,日后若是他们有事求上我,我也不好驳他们的面子。” 我最讨厌被挟制的感觉,谢镇山是知道的,所以也未规劝我什么,只是瞧着我的眼神暗含了两分深意。 我全当看不见,同他说了一声,便出了餐堂,回了后院去取那只装着血扇的匣子。 我推开门走进去,忽然顿住了脚步。 我这人有个毛病,那就是对房间的摆设布局极为敏感,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变化也能注意到。 就像此刻,我敏锐的发觉那两张我和温喻之坐过的椅子的朝向变了,似乎是有人从那里经过,顺手将其向里推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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