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碍事。” “不碍事?怎么可能不碍事!!”周岚斐急声道。 “真的不碍事。”卫珣渊道,他阴郁的低下头,凌乱的额发遮住了眼睛,“别又沾了我的血。” 周岚斐猛地一怔。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卫珣渊指的是过敏这件事。 这不禁让他好气又好笑。 “我不过是过敏而已!”他的音调略略拔高了些道:“跟你的伤相比过敏有什么要紧的呢!” “不,过敏很要紧。”卫珣渊说,语气意外的执着,过了半晌,他迷惘的重复半句,像是自言自语,“过敏,你为什么会对我过敏呢.......” 阿皮在一旁瞪着猫眼看了好半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后终于看不下去了,喵喵咧咧道:“不,他是鱼!他一定是鱼!他身上有大海的味道!我家少爷打小就对海鲜过敏,你是条海里来的大鱼,对你过敏不奇怪吧!” “阿皮你别说话!”周岚斐喝道。 卫珣渊忽而在他胸口重重的推搡了一下,周岚斐猝不及防的向后摔去,两人分离开来,卫珣渊一个倒翻,复又坠入了水中。 他柔韧的身体在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半弧,落水之时连水花都不甚明显,动作干脆利落,周岚斐忙不迭的爬向岸边去,朝着水的深处张望。 “卫珣渊——”他放声喊,水面月影如沉璧,只偶尔荡开些许波纹,除去他的呼喊,杳无声息。 周岚斐呆了呆,而后沮丧的一屁股坐在了岸边,将脸埋进了臂弯里。 “少爷,你担心什么?他是条鱼啊。”阿皮依旧坚持自己的认知:“水里不比岸上安全嘛,况且咱家这宅子是出了名的灵气丰沛,我看这条鱼是故意挑的衔月潭,有助修炼呢!” - 阿皮并没有说错。 卫珣渊在衔月潭的水底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鲛人本就对水有着极大的渴求,受伤之后,这种需求会变得格外强烈。 他需要一片水域。 沈常青和姜棠被丁无药派去善后爱锅牛蛙馆的遗址,暂且鞭长莫及,但沈常青的罗盘给了他一处定位,告知他这是整个宁城灵气最为丰沛焕发之水域,可供他暂时休养生息。 卫珣渊未做他想,从侧墙外径直翻入,一跃至衔月潭的最深处,根本没有看见这群宅邸正面偌大的匾额,上面写着“周宅”二字。 水底万物幽静,岸上的声音细细密密的传下来一些,犹如远古的回响。 他泡在水底,胸口的伤从底层开始缓慢的愈合,头发也在灵力的滋养之下徐徐生长。 他又梦见了一些过去的事。 他成为周岚斐书童的第一个月,日子并不好过。 偌大的王宫里,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充斥着揶揄和鄙薄的神色,有时甚至不如一些内侍和宫女。 他的性子并不多么好相处,平时沉默寡言,要么不说话了,要么说出来的话便不会中听,一日,他在给周岚斐送书的途中与中丞家的世子狭路相逢。 那世子穿着华贵,里子却是个十足的街溜子,堵了他的路,对着他大放厥词,说着“男宠”、“贱奴”、“畜生”之类的鬼话。 他冷言回敬了几句便将对方惹急了,七八个人涌上来对他施加拳脚,要他哭出珍珠来。 卫珣渊自是不肯。 他长这么大,只认男儿流血不流泪,从未哭过。御水和控音是鲛人的两大天赋,在岸上固然有所限制,但摆脱几个街溜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卫珣渊是点到即止,却不曾想对方自此记下了仇,他前脚走,对方后脚便以“滥用妖术”的名头将他一状告去了皇帝跟前。 鲛人在琅嬛国的地位本就低下,从前他们在海里捕捞来的鲛人,颜色好的便被送去戏院勾栏处伺候人,颜色不好手脚灵便的,便被送去厂子里做活,若是手脚也不灵便,但尚且活着的,便叫他们哭一哭,取了珍珠卖钱,若再差一些死去了,便要成为诸多原材,入药的入药,制衣的制衣。卫珣渊心知无人替他撑腰辩解,他免不了也就是这些下场。 那时的他绝望的厉害,每天都在无能狂怒,心想着父皇没有办法摆平的事情,又凭什么要求他去摆平,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若是真落得个那样屈辱的下场,不如寻个地方放一把火,纵身跃进去,烧个尸骨无存,谁也不便宜了。 唯有辜负了父皇和臣民们的殷切期盼。 小太子在这时出现。 他一改常态,二话不说,当着众人的便捋起袖子与那世子打了起来。 在场众人包括皇帝都吓得不清,慌忙上去劝架,好不容易将两人拉开,周岚斐与那世子都挂了彩,只是相比之下,那街溜子世子好像伤的更重些。 卫珣渊在一旁看着,心下亦是骇然。 他来这王宫虽然没几日,可宫中奇诡难辨的党争也略略能看出些苗头,君主后宫的侧妃与前朝官员没少拉帮结派,颇具野心,他心知那世子并不是因着周岚斐的身份才有所避忌,不然也不会为难他这个名义上的太子伴读。会有这番局面,只能证明,这小太子看起来文质彬彬,实际上很是能打。 君主将气急败坏的周岚斐拉到旁边儿,质问他是怎么回事。卫珣渊心里禁不住“咯噔”一声。 周岚斐是因为他才与那世子爆发冲突的吗? 是或者不是呢? 他不知道自己该是期待哪一种答案。 可他能看出,那世子很是期待周岚斐说出前者。 但凡周岚斐这么说,那便可以坐实了他这个来自海国的鲛人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能令他们知书达理的小太子性情大变。 如若是这样......他就全然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一言不发的看着那抽着嘴角吸凉气的小太子,呼吸起伏。 “他!弄坏了我的书!”周岚斐抬手指着那世子,大声道:“七郎给我送书来,他却寻七郎的麻烦,将我好好的一套诗集画册扯的稀巴烂!知不知道这本书我每天晚上睡前必看,不看睡不着觉啊!你!!赔我的书!!!” 卫珣渊怔了怔。 他没听错。 小太子字字句句都在说书,好像真的对那套书在意极了。 可事实上,他那天捧去的并不是什么诗集画册,只是一本写了一半的字帖。 他沉默着不吱声,心跳却如擂鼓一般。 那世子打伤了金尊玉贵的太子,一时便也不好开口再追究旁的什么,而这件事听起来,似乎也都是由一本书引发的。在小太子的一番搅和之下,事端变得有些头重脚轻。 从紫宸殿出来时,卫珣渊还有些恍惚,他步伐走得很慢,直到被周岚斐推了一把。 “你干嘛不早点喊我来替你做主啊!”小太子径直凑上来搂住了他的脖子,摇头晃脑:“对付他们这些满肚子小九九的人,我可有一套了。” “我......为什么要——”卫珣渊蹙眉,他想了想改口:“你为什么要——” “什么你你我我的,你是我的伴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谁欺负你就是不给我面子!懂吗?”周岚斐拍了拍胸脯,不以为意道:“喏,你要是真的很想感谢我的话......就变个珍珠给我看吧!”他隐隐有些期待的转了身,双手握拳:“都说鲛人落泪成珠,我还没见过呢!” 卫珣渊错愕的盯着他看了两秒,略略有些恼怒。 “你与他们也没什么两样。”他沉声道,扭头便走:“我是不会在你们这群人面前掉眼泪的。” “我们这群人?”周岚斐重复了一遍,没太反应过来,他倒也不生气,小跑着追过去:“哎呀,不变就不变嘛,我开个玩笑的,那......你给我唱首歌?不是说鲛人唱歌很动听的嘛!” “不唱。” “......” 小太子撇了撇嘴,不吭声了。 他亦步亦趋的跟在卫珣渊身后,一时竟然分不清到底谁是主谁是仆,直到卫珣渊走着走着,发现那热热闹闹的小太子人没了,这才回首。 周岚斐站在不远处,用力的捂着后腰,面色有些苍白。 “你怎么了?!”卫珣渊冲口而出。 适才周岚斐将那世子打的头破血流,自己不过嘴角青了一块,他还在想着小太子打架很有一手。 现在想来......也许是受了别的什么内伤。 内伤的话,可严重多了。 “你——你怎么样!”卫珣渊慌了,赶急赶忙的迎过去,一把抱住小太子的胳膊。 他又一次回想着这一切,他的困境是周岚斐解的,而周岚斐的伤也是因他而受的,周岚斐是他到了琅嬛国以来,唯一一个对他还算好的人,这众星捧月的皇太子殿下明明可以撒手不管他的......却因为他挨了好一顿打。 他方才还对周岚斐那样的态度。 突如其来的懊悔和心疼令卫珣渊感到鼻子发酸。 “啪嗒” 周岚斐下意识的用手接了一下,又接了一下。 圆润的珍珠落在他的掌心里,洁白莹润,闪闪发亮。 这珍珠比他从前见过的任何一种人造的珍珠都要美丽,质感微凉,甚至带了些湿润。 周岚斐起初还陷在意外和好奇之中,直到一连接了五六颗,他才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你哭什么呀!”他望着眼前这冷艳俊逸的鲛人少年,手足无措道:“你你你刚才不是还说不会在我跟前哭的吗?唉你别哭啊!” “你是因为我才......才——”卫珣渊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这一刻,他恨自己的不善言辞。 “啊?”周岚斐愣了一下,而后笑了起来:“不是不是,你别想太多,我是之前在学堂坐太久,闪到腰了!现在弯不下来,腰疼腿也疼。” 卫珣渊:“?” 鲛人少年抬起头来,表情懵懵的,脸颊上泪痕犹在,显得楚楚可怜。 周岚斐忍不住伸出手去,在他的脸颊上蹭了一下,掌心拢了拢。 “九颗。”他看穿了鲛人少年的窘迫,不由得调转话题,笑盈盈道:“七郎你大手笔啊,一来就给了我九颗珍珠,这数字好啊,上上大吉!” 卫珣渊别过脸去没搭腔,他搀扶着周岚斐,为自己的莫名失态感到羞臊无比,从脸一直红到脖子。 周岚斐拈起一颗对着光照,像是在认真的思考,“这九颗珍珠我一定要珍藏,随时带在身边,你帮我想想,做成什么好呢?”他瞥了一眼卫珣渊,眼底有些狡黠,“头冠,剑穗,纽扣,七郎,你给我选一个呗!” 卫珣渊沉默了许久,闷声道:“随便你。”顿了顿,他又道:“纽扣好了。” 周岚斐:“好耶!九枚纽扣,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玖陵珠!” ...... 对周岚斐的情愫是什么时候产生的,追本溯源,无迹可寻。 周岚斐替他不止解过一次围,也许在见第一面,在被这逞强的小太子背上脊背的时候,他就有了一星半点的怦然心动。
52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