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请为这位先生腾理出一间宿处。” 仆从收了币,漫不经心地带着姬无离去。 祁似转身进了教堂。 教堂内烛火幽幽,明与暗切割,交错于张张木案之上。有白衣少年撑着手腕仰坐于临门的讲桌之上,以书卷掩面,露出修长脖颈。 听得来人,那脖颈之上的喉结滑落,溢出轻笑来。 “先生。” 少年摘开书卷,侧首回眸,眉眼映入灿烂的光束里。 “不知先生今日所言,烹茶扫席随时候问,可还算数?” 祁似由怔然转为浅笑,上前一步,亦是没入雀跃的明亮处,温声答:“自然算数。” “那么眼下,予有一问。”明予跳下讲桌,大踏步凑近过来,“先生,若我再见馆长行恶,那就不仅是泼一碗热羹,先生彼时可会阻拦我?” 祁似微怔:“我……” “先生不必急于作答。”明予弯起眸,伸指抵着他唇又凑得近了些,几近相吻,“今日您亲口言我以上犯下,那么学生此刻,定然是要将其坐实的。” 祁似乱了呼吸,遭人咬上了唇瓣。 潮热汹涌,潋滟流光洒了一地,呼吸声没入春夜点滴鸟鸣里。 却无人知晓,那窗外蔓延的月色里,掩映着一人森然的眸光,而片刻后,那人悄然离去。
第36章 Chapter036 砭骨 日升,天即白。 陆陆续续有学生到教堂,嘈杂嬉戏,教这寂静了一夜的教馆闹腾起来。 祁似昨日夜里连夜批修课业,夜里窗坏不堪挡风,竟因此而染上寒病,今晨起了烧热,嗓子哑不成调。 眼看课时将始,学生们乱作一团,吵哄哄的,馆长面色阴沉,开口便要诅骂。 祁似面色惨白,疲惫至极地露出歉然笑意,须臾后实在力不堪支,扶着椅背站起,又虚浮地晃了晃。 遭一人搀住。 “馆长先生。”姬无扶着祁似的肩,微笑着道,“既然祁先生不适抱恙,不若由我暂代几日,也好……” 此言未落,馆长啐了声。 “死瞎子凑什么热闹!早让你走还不走!”他斥喝挥手,“快滚!” 姬无面上仍是带笑,只道:“我虽眼盲,却也是聚行学者。代授期间,我不收银钱,还请您让我试一试,便当是还了您昨夜的收留之恩。” 馆长微微一滞。 半晌后他狐疑地打量起姬无来,见对方神色自若,便道:“当真不收钱?” “不收的。”姬无温声道,“无此刻即可立下字据,有违字据便付诸赔偿。” 馆长心念稍动,嘴上却仍在嘀咕:“你哪来财物赔偿?昨日不是还身无分……” 怎料下一瞬,姬无忽而凑近过去,附耳同他私语数句。 馆长蓦然睁大了双眸,与他对视。 “那、那……”他先是支吾起来,而后一横心快速道,“那便准了你,倘若违约,便要依数向我作赔,否则我有的是法子整你!” “好。” 姬无一礼,走至案边铺开白纸,执笔写下字据。 祁似蹙着眉,见他适才种种表现,此刻又书写无碍,心下已然起疑。欲要发问,无奈却发不出声,反觉头脑愈发昏沉。 他缓缓阖眸,昏睡过去。 意识消失之前,他听到馆长呸了声,斥他“恶心”。 * 恶心。 祁似周身僵木,恍若跌入昏暗的湖底。 他不记得第几次听到这样的骂词。 除却这般,于祁家破亡没落之时,有无数肮脏更甚的字眼都无所遗漏地涌入他耳中。 漆黑昏暗的卧塌前,父亲重病发作,那总能背起他的肩膀佝偻如柴,临死前枯瘦的手抓住他不盈一握的腕,白唇间咯出血淋淋的猩红,然而半字未吐,就已然睁大眼逝去。 药碗落在地面,他怔然起身,颤抖双手,轻轻替父亲合上眼睑。 而后起身,出门,屋外雷鸣不休,他穿着一袭单衣,狼狈散发,在大雨里看着众人抬棺来府邸。 冰凉雨水浇透了他的心,他因此病倒昏厥,而次日惊醒过来,思及母亲未曾饱腹,便去厨室里为他煮了一碗鱼面。 滚油烫出水泡,也浑然不觉疼。然而当那双满是伤痕的手端着木碗开了门,横粱木上挂着三尺白绫赫然入眼,母亲死不瞑目的尸体晃荡摇曳,她早已在昨日夜里悲恸自戕。 尸体嘭地一声砸落,连血都不曾淌下,仰倒在他足下。 耳畔嗡响炸疼,侍女们仓皇、逃走,发出一声又一声尖锐的惨叫,而他尚未落泪,转身听闻围观之人告知,他的幼妹祁涟遭家中下人猥亵,怀恨淹死在河底。 他拔足狂奔去河堤,抱来一捧苍白骸骨。 绕是邻居们羡他才名,此刻也觉他是不折不扣的灾星。 嫌恶他、远离他,不高兴了,还要唾骂他。 而自那日起,他那是亦是寒症时时发作,症状与父亲极其相似,乃是无药可医的绝症,只好浑噩度日。 命运却不恕他片刻,他在辗转间听闻镇东的长姐在夫家遭受排挤,又怀有身孕,便只好匆匆赶来选任教馆先生,一为谋生,二为护住长姐。 馆长因幼时祁、王两家婚约,且他祁似素有才名在外,才勉强收了他,却日日挑他错处。 他忍耐、忍耐,只因世间唯有长姐一人可伴。 再后来,就是这样的、遭人唾弃的无根草,难忍本能地爱上了自己的学生明予。 他忍不住地靠近他,渴求他,好似肮脏滚爬的猫,奢恋悬挂在头顶的烛,拼了命地伸手去触碰,烫指也欢欣。 恶心么……他喃喃。 睁眼醒来时,耳边传来清脆笑声。 祁似撑着发麻的纤细手腕站起,柔风拂过,微微推动他向前走。 他扶墙慢行,一步一步走至教堂外的木格窗边。 往里望,教堂内几乎座无虚席,教桌旁的不知姬无说了些什么漂亮句子,惹得学生们皆在笑,立在教堂之后的馆长也在笑。 少年少女们兴味盎然,就连素来爱玩闹的魏里也听得认真,睁大的眼眸几在发光。整间教堂俨然不似寻常他授课时的沉闷。祁似垂下眸,在那笑声里沉默地转身离去。 一点也没察觉,馆长不知何时已然跟了上来,在一片惊愕的目光里愤愤地骂他什么。 他只是麻木地挪走至寝屋前,他的手失了力气,绵软疲惫,怎么也拧不开锁扣。 他再维持不了站姿,缓缓蹲身下去,蜷缩起来,双膝及地半跪着前倾。 好冷。 瞳内的白司亦遭寒凉笼罩,他感到满腔压抑的窒闷,那种浓郁的自我厌恶之感淹没了他,他似是溺水,空气如铅尘,灌满他鼻与喉,堵塞了他的呼与吸。 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猫的烛被夺走了。 它只剩肮脏泥泞。 泪无法淌下,因长久的忍耐而难得发泄。病魔带来的烧热夺去了他的神志,隐约间,双唇喃喃念出破碎字句。 太冷了。 冷到牙齿都在打战,骨骼都在抽搐,魂魄都在震颤,冷到他再无法忍受,喉中溢出一声低哑的、绝望的哀吼。 祁似与白司。 他们身份悬殊,生死相隔,却又何其相仿。这世间芸芸众生可怜悯病死者,却皆无法接受他们克制至极的爱与痛,泪不可流,绝望的哀吼也只在难以忍受时迸发而出。 青灰双唇克制不住地簌栗,他指节吃力地动,以平生余力化风为刃,即将割向自己的咽喉。 结束吧。 结束这彻底漆黑的、漫长的、凄冷的夜晚。 他不配奢求、不配触碰、不配苟活。 将那刃刺入血肉里,绞断血管,隔开骨骼,撕烂肺腑,让他结束这糟糕的一生。 而下一瞬,有人夺过了他的刃。 他回过头,麻木时尚未察觉出,姐姐已然痛哭着将他护在身下,而馆长手执戒尺,还在怒骂些什么,扬言要打死他二人。 就在这一瞬。 明予夺过风刃,扎入了馆长的心脏。 血染透了明予的手,世界骤静,而后如蜂虫般狂响。 “先生。”穿着白衣的少年跳下讲桌,大踏步地朝他凑近过来。 祁似望向明予,白司望向白迹。 “若我再见馆长行恶,那就不仅是泼一碗热羹,先生彼时可会阻拦我?” “哥哥,好久不见,已经忘了我么?” 他听到衰厉的哀吼冲破了他的胸膛,泪水终于夺眶汹涌,将他面庞划分得支离破碎,而他被少年紧紧攥住手,在所有人未能反应之时向前狂奔。 又一次地狂奔。 阳光如豆迸溅跳跃,小小的两道人影飞跑在明金碎散的沙滩之上,眼前是一望无垠的绿蓝海,明予发丝飘扬,那发丝渐成雪白,年少的白迹回头向他明媚地笑,他们十指相扣,哪怕他却觉得对方离自己很远很远。 “不要怕。” 他笑着说。 “我会陪着你,此刻,永远。” 哗啦啦——海水淹没了足尖。 哗啦啦——海水冲上了膝盖。 哗啦啦——海水卷过了肺腑。 哗啦啦——海水咆哮灭顶过。 他们相携葬身在了苍蓝的大海深处。 第无数次的无限坠落之中,他终于坦然地接受了死亡,因此得以疲倦至极地闭上眼。 周身咕噜噜的澎湃海水漫流入耳腔,他再听不见什么,只是被人抵上鼻尖,温柔地吻住了唇。 而后,一双手环抱住他。 忽然间他察觉到什么,那双手在燃烧异能施予他暖流,而其自己,则一点一点失了温热。 祁似扑腾双手,白司豁然睁眼。祁似挣扎起来,白司挣扎起来。 他的明予、他的阿迹。 又一次的失去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命运啊,再不肯遗他们半盏烫火。 海水吞噬了所有的哀哭,他抱着他,他攥着他,可什么都是空空,眼前人化作点点的光,逐一颗颗散去。 他抬起头,不远处,那被他好心收留的大巫师姬无身披漆黑袍服,手持繁复法器,站立在海岸之上。姬无面容带笑,不见半分目盲,抬手催动法器,残忍地收走了那些光,又朝他伸出索取的手。 还给我…… 白司跪倒在祭坛之下,五脏钝痛,面容狰狞,从来淡漠的人满脸泪痕,他抓着身边那双紧紧抱着他的、冰冷失温的手,哭到嘶哑。 他不要再一次、又一次地失去。 那样的疼啊,那样彻骨的疼啊。 “阿迹……” “把我的阿迹……还给我……” 像是小孩子的啜泣,像是幼兽的祈求,他攥着对方,将脸埋进对方的掌心,很轻、很轻地蹭了蹭。 四周漆黑如口齿合拢,他被吞噬下去,成了非生非死的骨。
第37章 Chapter037 灼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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