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一席话,胜似甘醴入喉,余香没齿。”明予勾唇一礼,“予受教颇深,必定夙夜感思先生……之言。” 祁似因着他字句,弯眸颔首:“夙夜倒不必,若再有疑难,我烹茶扫席,请君深谈。” “深谈什么?”明予扬眉。 “自是词句。”祁似低笑。 “学生愚笨,愧不敢耽搁先生时间。”他将末尾二字压得极迟,眸盯着祁似,仿佛能望见什么不寻常。 白司在心下默然道,此人便是他的阿迹了。 二人无言对视,一旁魏里挠头,讪讪地笑起来:“二位不如晚些再聊。祁先生,是不是该到时间,轮到您来授课了。” 祁似笑意减淡,柔声道:“正是。” 言毕三人往教馆教堂走。 入了内,四下嘈杂一片。众学生见祁似走来,纷纷笑嘻嘻地问候“先生好”,祁似一一笑应了。 明予咳了声,斜睨向身侧魏里,轻轻道:“魏少,上课了。” 魏里会意,点头,转身朝着众人大喊:“肃静!” 此音方一落下,学生们俱是一顿,而后奔向各自座席,一齐弯腰高呼:“问先生安。” “安。”祁似欠身回礼,垂眸望向教桌之上,翻开书卷,再抬眸时唇微微含笑,“今日来学《礼篇》,逐一诵读三句,自左起始。” 学生们神色正穆,翻开书卷,一一立起诵读。 到了魏里,他将腿往案上一搁,朗声道:“不句女言,巨忘……” 此句才一出,堂下其余人已然哗然大笑。 魏里在笑声里蓦地怔住,懵懂望向祁似,祁似微笑颔首,示意他坐下。 “不徇佞言,叵忘省鉴。”祁似转身过去,“此句有未教授的生字,其意是指,不依从奸佞之人言语,不忘记自省自照……” 起风了。 学生们慌忙摁住书页,哗啦啦的翻动声里,唯有一人并未顾及,只专注地盯着祁似。 魏里如坐缸缘,禁不住地往下滑,团了个纸团砸中他。 “明予!”他伸长脖子凑近过来,低声道,“今日下学,我要去镇……” “明予。”祁似温润嗓音自身后落下,和颜悦色道,“此句何解,你来谈。” 明予悠然起立。 少年眉眼间带着笑意,谦雅从容,低声道:“明予失礼,不知先生问的是哪句。” “课上失礼,需得罚。”祁似勾着唇,自袖间抽出戒尺,“将手伸出,开掌。” 明予恭顺敛眸,答:“是。” 白司心下一颤。 下一瞬,祁似上前一步,捏住明予指尖。 啪的一声,皮肤与戒尺相撞,落下红痕。祁似歪过头,依旧是清浅笑容,问:“知错了么?” 四下有人窃窃私语,明予抬眸,那双漆黑的眼瞳之下映出酒红,盯着祁似,盯着白司,一瞬不瞬地逼视许久,轻缓答:“先生亲训,自是知错。” 祁似眸中掠过一点愠怒,笑意不去,淡色的唇微微翕动,无声吐出四字: 以下犯上。 明予稍一扬眉,满是无邪的眨了眨眼。 “坐下。” 戒尺要收走,被明予不动声色地拽住。祁似猝不及防,整个人踉跄半步,跌入明予堪堪抬起的手臂之上。 “先生。”明予偏头,咬唇一字一字地吐息,轻得几近耳语,“您失仪了。” 祁似乜他一眼,眼尾泛起薄红,低声斥他:“放肆。” 明予敛眸低笑。 * 数个时辰后,教馆下学。 馆长方一走出教堂,教堂里便俨然若集市吵嚷。魏里跳到木案上,那双棕色马靴踩得木案吱呀作响。他骄傲地一仰首,大喊:“诸位都肃静!肃静!” 众人停下玩闹,好奇地望向他,他捞过明予的肩,佯作捻须状晃头道:“本少今日愉悦,镇西新开了一家酒楼,我做东宴请诸位同窗,算是同……同什么?” “同乐共喜。”明予笑着提示。 “对!就是同乐共喜!”他脚一蹬,蹦下书桌,将明予拉近过来,在欢呼声里凑近道,“哎,你就去嘛!你母亲我已遣人悉心照看,定然是无碍的。” 明予垂眸,不答。 “还有呐。”他推搡着他往前,“祁先生前几日,可就在那家酒楼里说书呢,你确定不去?” 明予眸微抬,脚步挪了半步:“嗯。” 魏里笑得眯眼,将他推得走动起来,二人往前去。一众学生出了三五成群、喧喧闹闹地出了教馆,往镇西走。 到得酒楼,侍奉伙计笑迎上来,朝着领头的魏里热络道:“魏公子大驾光临哟!今日要点些什么?” 魏里招呼众人往二楼走,捻过菜单子递给明予,说:“你来点,此处酒肴我早已吃遍了,什么都不忌。” 明予将单子转递给身后早已食指大动的同窗,替魏里挑开珠帘,与他先后落座。 魏里见他兴味乏淡,便转身询问道:“伙计,那说书的祁先生,今日怎的没见人?” “在呢在呢!”伙计谄然道,“既知您来,我家主人已亲自去迎先生了,您且稍等一等,即刻便到了。” 料想如此,魏里得意洋洋地朝着明予挑起眉,道:“这下你该满意了?” 明予浅笑起来,拾起酒壶,为他斟酒:“有劳魏少。” 魏里接了,又一顿,转而蹙眉道:“啧,怎么是我独饮?诸位,这薄面给我是不给?还有明予,你这半点,便想糊弄我么?” 明予歉然低笑,任由他往杯中加满,他端起酒盏,正要赔罪,却被一双凝脂似的素手摘去。 “年少者怎可饮酒?”祁似眉目融在闪跃的浅光里,“我来替他。” 明予抬首,盯着他抬头饮尽酒汁,剔透水珠自白皙下颔滴落,没入颈领之中。他似未曾察觉那灼灼眸光,勾起水光润泽的唇,朝魏里展示空杯,笑道:“好酒,多谢魏少。” 魏里有些惶恐,站起身张口似要称呼先生,祁似将他摁坐回去,自袖中拿出一只发旧的惊堂木。 “此处为酒楼,您是酒客,我是说书人,您要听什么,可点。” 魏里有些呆愣,见祁似笑,倏地回过神,拽过明予:“你、你来点!” “好。”明予此刻却眸露贪婪,依旧弯眸,语调谦和有礼,“先生可说的哪些本子?” “您想听什么本子?”祁似抵指斟酒。 “鸳鸯卧春沙,狐尾惑书生,可有?”明予按下酒盏。 四下哗然,却见二人笑而相视,祁似抽出手腕,道:“自然有,只是点此孟浪戏本,折煞我名声,得加价。” “那便加上。” “很好。”祁似斜目搁了盏,替他拂去肩上折纹,以耳语呢喃道,“今日夜里,我细细说与你听。” 未及明予应答,他直起身,松开手,款款笑道:“诸位莫再戏弄我了,正衣冠,好好听一场便回去歇息,明日还得习课。” 魏里瘪了瘪嘴,不满地嘟囔起来:“好吧好吧!那这个什么,什么什么聚游记,总是可行的吧?” 众人笑嗔起来,言他是实在在的文盲。明予敛下眼睫,捻了捻指,轻轻眯起眼。 * 约莫数刻钟后,一行人将醉,天入暮,趁兴归去。 祁似微醺,却还清醒,与伙计一同将学生各自送上马车,自己则于酒楼之上临窗独坐。 他手中茶水微凉,听得身后有人碰翻了茶壶。 他回首去看,却见一男子以白纱布掩住双眼,神色惶恐道:“抱歉,我并非有意。” 男子怯卑地抬首,露出容貌来,瞳内的白司于心下生出凉意。 此人正是空萝大巫师。 然而祁似浑然不觉,他微微笑了笑,只道:“无妨。” 言毕转身欲走,而一侧,那人听闻他声音,眉微动,道:“阁下是镇东教馆祁先生么?” 祁似举止一滞。 “是在下。”祁似回步,姿态疏离地向对方行礼,“请问您是?” “我名姬无。”男子仓促跪下,就此斟茶相奉,神色恭谨,“我为空萝学者,跋山涉水,特来此地寻觅先生,以拜求学问。” “先生二字委实是为谬称。”祁似终于生出警惕来,“我所学不过十余载,根底浅薄,不教授外乡客,您请另寻高明。” 怎料片刻之后,姬无沉默地摘去纱布,仰头转向他。 “先生。”他露出漆黑无瞳的一双眸,“我因寻您,路上遭遇洪水祸灾,已然身无分文,且又因失去了双目,再也无处可去了……” 祁似透过双目,望向姬无,姬无潸然落泪,哭得悲戚。 “你……”祁似有些许无措,攥着杯盏,一时哽住话句。 姬无好似听出他为难,便哀叹后道了声告辞,转身欲走,却因不能视物而险些撞上一酒楼客人,连连道歉。 那客人咄咄逼人,因被弄脏了衣衫,向姬无索赔。姬无好生相求,却还是狼狈至极地被搜遍了周身。 怎料是半个子儿也无。 眼看那客人见作闹不成,还要再骂,祁似终于下定决心。 白司察觉到他指尖微动,流淌的劲风奔跑而出,将那蛮横客人豁然推开。 “姬无先生。”祁似上前一步,将他扶起,眸光冷然扫向那客,“今夜便与我去教馆暂住一宿吧。” * 辗转,二人到了教馆。 馆长侧室提灯,照馆长在檐下浇花,祁似走来时,他斜眼瞥他。 “好嘛。”馆长作阴阳腔调,“大红人外出吃了花酒,可算是愿意回来!我这处庙小事多,可真是委屈您喽!” 祁似陪笑,同馆长一礼:“此中误会良多,烦请您担待。” “我误会?” 馆长勃然大怒,将水壶猛掼到地上,将侧室骇了一跳。 馆长指着祁似破口道:“白日里若非受你教唆,那魏里会朝我泼粥?这便罢了,我王枢也非什么小肚鸡肠!可此刻,瞧着已是日暮了,你却姗姗归来,怎么,这课业你是想批便批,不想批便撂开,眼下换我叫你馆长如何?” 祁似被溅染了水珠,眉目挂上剔透。可他分明不见半分恼,只道:“您且息怒,是我言错。” “这可不敢!”馆长蹬脚,“你这样大的排面,我可不敢说你言错!但我告诉你祁似,你不是心高气傲么?日后倘若再有一次如此,我当即便将你长姐休退,管它什么婚约,也要教你姐弟二人尝尝流落街头、饥不饱腹的滋味!” 馆长侧室,祁似长姐祁云颤了一颤,小心翼翼地去扯馆长的袖子:“官人,是小弟莽撞失礼,您莫恼啊……” 女子柔柔的嗓音稍平息了馆长的怒意,他骂骂咧咧地被劝进了屋内。 祁似松开攥紧的手,掌心处已然被他自行掐出了血痕。 他闭了闭眼,缓和须臾,转身自袖中抽出一串铜币,递给正观人眼色的仆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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