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还是很虚弱,薄唇是荷尖那种淡粉。 脸色还是那么白,明明把凝梅和玉琮都给他了,养不好吗。 闭着眼也在皱眉,不知道梦到什么,肯定没好事……眼珠子里的和光同尘都好像要飘散了…… 嗯,眼珠子…… 等等,什么时候睁的眼! 梁陈一个激灵,从头到脚都坐正了,好像小时候读书溜号到一半被大学士突然闯进来了似的。 明韫冰目光落到他手边的酒盏上,眼角要笑不笑地弯了弯。 梁远情颇警惕地看着他——主要他自己也发现了,他对这人有点没抵抗力,很容易直接变成二百五,所以要审问的话,需要打起一百二十万分的铁石之心。难度很高。 于是他慢悠悠地倒了一个杯底的酒,抿了一口,问了一个含有酒香的问题:“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明韫冰朝他这边轻轻一歪头:“滋味如何?” 梁陈把酒杯放下,打了个响指,一滴酒就从他杯子里射箭一般弹出去,划了个漂亮的弧,弧线正收在明韫冰嘴唇上,他很配合地一张嘴,把这滴酒含了进去。 “梅子。”他微微蹙眉,得出结论,像是有些不适应人间滋味,但又有点沉溺。抬眼时,眼波里好像有冰缓慢化开,指节贴在了太阳穴边,漆黑的袖袍下露出雪白优美的腕部线条。 那种似乎是在忍痛的神情就像一把迎面而来的细沙子,把心弦打得麻麻酥酥的。 梁陈移开目光,倒了一点酒,动作有点仓促地喝尽了。 他的视线回到明韫冰有些水润的下唇,声音有些含糊:“我很好奇啊,你给梁潮的是什么东西?” ——在梁落尘讲完了他跟时想容的过去后,当晚,明韫冰十分“好心”地给了他一块如意状的冰瓷,上面画着漆黑的恶鬼印,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梁陈当话筒,传达他的意思:“此物可以指引你找到心上人。” 梁落尘就失魂落魄地看着梁陈,那意思是:“皇叔,我能相信这鬼话吗?” 梁陈自己一碰到明韫冰判断力就是一包草,哪能跟他指点。还没出声,明韫冰直接指挥他说:“试试看。” 梁落尘拿着鬼如意就寻雾而去了,那东西冒黑烟,据说烟的尽头就是要找的人。 梁陈被这糟心的大侄子整的心累无比,还没来得及劝一句,梁落尘就夺门而出。不过基于一种诡异的心理……反正他也不想曾经跟明韫冰“夜谈过”的梁落尘老在跟前戳着,梁陈没阻止。 现在梁落尘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要是出事了,皇帝问起来,梁陈能以死谢罪。 你要是个人吧,梁晏也不是那么死板的皇帝,没那么多门户之见,梁落尘又不是储君,说不定还乐得抬个平民女子进门,但为一块石头要死要活,那还得了! 梁陈回过神来,总觉得那鬼如意不是好东西——废话,给出去的人就不是个好东西。 明韫冰慢条斯理:“你不是知道么。寻人之物。” “我信你。”梁陈心说。 正巧这时楼下一声“呛啷”,梁陈偏头一看,居然看见了梁落尘。 按照梁落尘的说法,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而已,任何“阿时姑娘”存在的痕迹都没有,唯有定情信物与家传之剑的不翼而飞能支撑他的痴想,难为他竟然为了一个梦做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有人会一辈子沉浸在一场梦中呢? 难道你也想某一天就遇到那个梦中之人吗? 只见那鬼如意化作八十一枚钉子,正把一块石头钉在楹联斑驳的柱子上,那雕塑是个美人,脸部都落空了一半,一双眼睛还如旧梦,莹莹如波。 她手上,腿上,爬着两只狰狞的鬼印,最后一只正从梁落尘后颈上烙上时想容的眉心。 梁落尘有些惊讶地看着空了的手,又看着时想容,却只是两相无言。 梁陈却明白过来,无言以对地看了一眼明韫冰。 明韫冰半坐起身,颇有兴致地压下眼睫,欣赏他自己的杰作,月光落在他的鼻尖上,温柔又冰冷:“你不知道啊,在万骨之墟下,这赝品有多猖狂。又拿你的魂魄,又用你的凛铁,恨不得把我烤成灰。” 梁陈目光从他不是很服帖的衣领处滑过,明韫冰的颈部线条因为那个侧脸的动作绷得很清晰,梁陈脑子里自动浮现出那天这人没穿衣服的样子——确实有很多未愈的伤疤。 他说:“就算是这样,你现在不是没什么事吗?你非得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么?” 明韫冰理所当然地颔首:“是啊。” 太缺德了。 时想容的瓷身以难以形容的速度开始碾碎,她定定地看着梁落尘,眼中掀出一片微光,却被梁落尘掣剑挡了回去。 他一把抓住时想容的肩膀:“你又想让我忘记?你凭什么?” 时想容全身剧烈地颤着,哑声说:“殿下,你贵为金枝玉叶,眼里揉的下一枚沙子么?想必你都知道了,我并不是你以为的人,你既然看清了我的面目,就忘了这些不堪的事,自去天高海阔吧。” 梁落尘就像被当胸捅了一刀:“你什么真面目?什么叫不堪?你一句话都不说,出了事第一反应就是把我按住,让我忘掉一切,似懂非懂地追忆,你把我当傻子哄吗?” 时想容双瞳剧震,竭力摇头,眸中痛色如雨,却掉不下一滴泪。 她纯粹是自作孽不可活,原先梁陈并没有那么多的同情心,所以就算明韫冰缺德,他也不打算阻止,然而看到这一幕,他心里却好像有什么被触动了,不由自主地看向明韫冰。 明韫冰完全没有别的反应,就像一个奸计得逞后验收成果的反派,十分恶毒。 他察觉到梁陈的视线,还解释了一句:“不必这样看我,拿她发号令,叫她用开天收念力的不是我,她在万骨之墟枯守了一百年,心神本就损耗得一击即溃,就如朴兰亭,早晚都得死。本尊顶多算个煽风点火,罪不至死。” “这种东西,赋灵也就罢了,你为什么要让它们跌入红尘呢?”明韫冰转过来,几乎是温柔地苛责说,“最明白人鬼殊途的就是你啊。梁远情。” 哗啦一声,桌上茶盏倾倒,梁陈起身走近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明韫冰。 “你凭什么认定我就是他?” 明韫冰双眼里渐渐浮现出了两瓣细花,梁陈眉心一热。 “我没有……”时想容咳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一滴沥出来的心血,“梁落尘,我怎么会把你看轻。我是……”楔在全身的钉子一枚枚掉下去,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我……我永远在旁观,没有人愿意多看我一眼,我做不到最好,我什么也没有给你,我不敢……不敢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会……喜欢我。” “我又不好,你……那么好,为什么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呢?”她那句话被落下来的温热嘴唇送了回去,梁落尘把他温热的苦楚渡了过来。 “什么才是好啊……”他声音苦的像是能拧下一把眼泪来。 咔嚓,咔嚓——眼看那冰瓷就要碎到肩膀了—— 静寂里,梁陈的手从眉间放下来,暂且收回了疑惑,像有些不忍直视:“你就让他们好好道个别吧。” 明韫冰眉梢都没动一下:“我可没那么多无故的善心去发。” 他长睫打在脸颊上有一片阴影,纤细得像心弦。 梁陈意识到什么,站近了,影子把明韫冰困在榻上。 他轻声问:“你想要什么?” 林风如诉,兰草的幽香一同卷上,拂面而过,无端令人心弦收紧。 素月将明韫冰的侧影剪在兰草之间,那冷淡的眼底有细微的暗潮,一眼就能沉溺其中。 梁陈看见他那只修长优美的手抬了起来,像逶迤而下的兰草,有些旖旎地落在唇畔。 那食指在唇中轻轻一点,漆黑的眼瞳里鬼影幢幢,令人又心惊又战栗的闪烁笑意。 什么意思? 还用再问吗? 梁陈不由自主地倾身过去,捉住他的腕,挪开一点,梦魇似的在那嘴唇上轻轻一碰,就像吻在了一片飘零的柳絮上。 这是非常轻的一下,梁陈几乎没感觉到什么,身体就已经逃似的离开了,好像明白那是毒药一般的东西。不能饮鸩。然而嘴唇就像风雷刮过神州九,把上万年的稳重地脉都掀了个大半,地藏里不知深埋了多久的珍心都在大风里战栗。 再多想法,再多忌惮,在这一吻里也只好土崩瓦解,变得隔世般轻盈。 他又茫然而清晰地想。还是这样柔软。 梁陈微微起身,就看见明韫冰寒潭般寂冷的眼眸,里头起了波澜,清清楚楚地倒映着他自己的样子。 不是别人,不会是别人。 他突然后悔只碰了这么一下,犹豫不决间,明韫冰的眼睫轻轻一颤,他嘴唇便一阵刺痛——原来是一缕雾从明韫冰舌尖溢出来,化为细刃,刀了梁陈一道血口子。 那血滴从梁陈下唇中间流下,被明韫冰舌尖接住。 那舌尖就像熟透的芍药,熬出来的一碗心血,烧的人四肢发麻。猩红一掠而过,却跟烙铁一样,在梁陈心尖狠狠地烫了一下。 他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明韫冰则侧过脸去——那滴血太烫了,有神明的气息,令他有些不堪忍受地蹙眉。 血气同他自己的气息混在一起,从嘴唇里化成鬼印的解咒,红雾一般飘了下去,落在时想容的眉心,刹那碎瓷拼合了起来,减缓了崩溃的速度。 然而也多不过几息。 时想容却忽然觉得自己眼眶湿润,长泣一声,眼泪就滴在了梁落尘脸颊上,断线珠子似的。 “对不起,”她泣不成声。 梁落尘轻声说:“你怎么那么傻啊。” 是啊,怎么能那么傻。 可是我只是想要喜欢一个人而已。这也有错吗? 明韫冰冷眼旁观了片刻,有些讽刺,心中冷笑:“化梦……半桶子水平,用又用不精致,倒让人觉得做的是场红楼梦,假作真时真亦假,有什么意思。” 他这么想着,手指边鬼气云集,险些结成一个蓄魂的法印,却在中途被另一只伸过来的手打散了。 是梁陈抓住了他的手,明韫冰正想转头,下巴就被一只火热的手掐住,那股力气把他毫不留情往后一搡—— 整个长榻都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明韫冰的后脑勺猛地磕在榻上,还没出声,梁陈的气息猝不及防地钻了进来,呼吸仓促地扫过下巴,像落下了跳跃的火星。 “等……” 梁远情不想等,急躁得失态,轻而易举地撬开他的牙关,揉碎了熟透的芍药,捣出花汁酿成酒,伴着心底难以摆脱的微酸,一并贪婪地吞了下去。 ……却好像怎么都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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