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凭、什、么? 时想容往后一仰,暴雨之中依然顽强的月华就收进她手中,化作一把巨大长镰,往外狠狠一划,大浪就层层叠叠地冲下,就像天上倒下了一条白河,霎时地上所有东西都惨白褪色,在凉珂的城门外,瓷化的地脉探出无数只手,把情仙的红绸带人都拦住了。 一条地龙破“土”而出,伴着那长镰的攻势一道咬向地神。 这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那残次品本就半斤八两,躲闪不及,被瓷龙当胸一撞,狠**在了一颗早就瓷化的惨白大树上,那刀势如风,破在他喉面上,几乎把脸划成狰狞的两半。 鲜血四溅。 天雷暴怒地降下责难,冰瓷眼都不眨地受顶了,袭进却毫不受阻,眨眼间她就持刀近前,漠然地审视飞絮的残魂炼成的伪神。 “你殉了两回了,不好好地挺尸去,来这儿管什么闲事?” 那眼中是涌动的疯狂,令人止不住的心惊。 神明却笑了起来,轻声道:“人有七情六欲,有牵挂之物,非人则不然。天地类分,非人皆是无所牵挂,或命系恶念的邪物。人间尚有律法规诫世人,你在其中,不觉得格格不入么?” 时想容面无表情地看着飞絮。 情仙看见她眉心应言鼓起了许多细细的小包,有些忧伤地笑了一下:“你觉得天道残忍,不肯包容么?你怎知这不是一种严苛的保护?” “鬼物的魂元只有一道,凡人有三道,你们永远都无法相合,永远在自说自话。你自以为倾心以付,实则连自己一早堕入迷梦,都不清楚。” “这可不是‘庄生晓梦迷蝴蝶’那种物我相忘的美梦,这个梦的尽头,是独你一只鬼要走的永恒的分叉口——” 飞絮温和而慈悲的笑容一闪而逝,眼珠像牵线木偶似的一抖,变作了一个讽嘲的高高在上:“你在那条道上发疯,最终还要祸及他人。殊不知‘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劳刑即触生于‘爱生忧怖’之时,你看看你这模样,没了这张脸,你还敢走到那凡人面前吗?你还敢想一个‘情’字吗——”(注) 时想容手中那把长镰忽而化为白雾,成了一把长锥,椎尖如针,当颅钉进了飞絮的眉心! 她浑身上下都被血浸染了,那毒火在止不住地跳跃,脸上的包就跟被孵化的虫卵似的不停地耸动,格外恐怖,比所有噩梦里的厉鬼都要可怕。 这地神只是被炼出来的工具,那造化的黑手还躲在后面笑看风云。 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什么垃圾—— 长锥跟毒火一同渡了过去,地神猛地凸出双眼,只觉得时想容冰冷的手直接钻了进去,溯洄从之,一探千里,山水在这一瞬间缩地成寸。刹那就顺着那一点人沼的牵系抓住了那藏头露尾的罪魁祸首——府邸里草木深,五颜六色的翅膀破风而上,叽叽喳喳的尖嚣直上青云。 “咔嚓”一声,一道寒气化刃往那人好整以暇的喉口迫杀而去,那人迎面受击,显然猝不及防,却迅速一掌结印,令那可怖的杀气打歪,在肩膀上狠狠一剜,划出一道很深的创口,血溅三尺。 他却笑了一声:“呵——” 时想容猛地收手,指尖却已经被那人再加一把火,邪咒瞬间把心底最深的暴虐与恐怖拉扯而出,眼白刹那消失,她一掌拧断了情仙的颈骨。冷冷地看向黑风冷雨之下的凉珂。 那穹顶散了,雨无情地落在房梁上,窗棂上。 凉珂,一个少女起夜,被不大却非常冰冷的雨弄得瑟瑟发抖,慌忙要回里屋。快进门时,透过篱笆,她却看到一个寂寞窈窕的身影在外头伫立。 这么冷的天,该不会是哪里流浪过来的姐姐吧……应该可以让她进来喝碗热汤。 少女摸了过去,恰好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那“姐姐”的模样,没有眼白,丑陋如鬼!霎时那怪物的面前一面水镜爆开,她尖叫一声,然而喉咙还未出声,脖颈就咯吱一响,意识便就此消弭了。 最后一眼,是那张近在咫尺的烂脸。 眼眸里,涌动着疯狂的痛楚。 情仙的魂元散落一地,无望涯也安静了下来。凉珂与红颜蠢动了半夜,终于随雨安静了下来,万鬼之渊里开始有女鬼在惨叫,叫的人肝胆俱裂,黑塔则像层层叠叠洇在土里的血,堆了起来。 天明时,一张大网从凉珂打了出来,扑向了梁落尘落脚的客栈——那是抹去记忆的术法,能让所有珍贵的回忆都变成一场无足轻重的梦。 深藏在我梦里。 作者有话说: 注1:《史记》里并没有这段,作者瞎编的。 注2:爱生忧怖,忘记是哪的出处了,不过不是本人。
第51章 七点绛唇 鸠鸣在葭 第二天梁落尘早起,看着外头被雨打了一夜的白玉兰,像做了一场百年的梦,忽然想不起来今生今世。 空气却清新。 整理行装时,随侍道:“王爷可要顺道去凉珂看看?那儿上古出过一只号令鬼族的凶煞,至今也民风彪悍,可有名儿。” “不了,催的急呢,先回汨都。” 梁落尘朝凉珂的方向望了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那地方乌云罩顶。 他走的好像无牵无挂,心中却又千丝万缕地和一个人相连。在汨都,午夜梦回之际,总有惊魂之感。 时想容彼时开始谋划自救,寻到地神之前,不再以真面目示人。 大费周章地布谋了这么久,却还是功亏一篑。 想来命运就是如此无常,而我们别无他路,唯有向前。 撤退,毫无可言。 月色像水袖般收拢回掌心,出凉珂城以外一百里的小客栈静静地等待旅人,迎来送往,日升又落。 老板娘暂且将时想容收留,在杂物间给她收拾了一角——她自己不住客房。时想容白天也带面纱出来面无表情地帮忙招呼客人,晚上就坐在风灯下边,面灯思过,身上的碎瓷是落得越来越多了。 朔日这一天,月如勾。 梁陈一行人终于带着老板娘的屠夫丈夫打道回府了。 这么仓促地决定从凉珂回汨都是因为皇帝陛下的书信来催了—— 听说奉亲王大人居然中毒,梁晏颇是忧心忡忡,又收到密报说凉珂这边有人谋反,梁陈这边才把查探的几只喽啰收了,那边皇帝马上来信让他们火速回京。消息比心动还快。 两位钦差只好先听命回汨都交差,也没空审那死太监和顾平渊,星夜兼程地离开了凉珂。 大不过一日,就已经走到了他们来时经过的客栈。 他们暂且歇脚,梁陈跟老板娘商量安置她丈夫的事,于是盘桓了一天,正说着,一只手就从他身边鬼鬼祟祟地摸过来,梁远情面不改色地把那咸猪手一拍——“啪!” 徐晓晓跳起来:“干嘛呀!让我看看!” 梁陈:“要收钱的,一眼八千。黄金。” “别嘛,我昨天都看见你给他喂水了,拿个小勺子沾了一点点,人家根本不爱搭理你,就舔了十五下!” 梁陈努力地按耐住了想暴揍这小姑娘的手筋,怒斥:“你还说要不是你闯进来肯定能把那一罐子甜汤喝完!” 徐晓晓撒泼:“我就想看看,为什么不让我看!让我看看嘛。” 说着她就两手成爪往奉亲王大人的胸口抓,其熟练度可能是悄么声当了资深流氓的关门弟子,梁陈身手敏捷地躲开,感叹了一番浇漓世态的炎凉…… 现在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出门都这么危险重重了! 昭阳郡主还在后头唉声叹气,被很有眼色的苏大学士给按住了。 苏视道:“得了吧晓晓,你看他护那个‘十不像’跟心头肉似的,你干嘛非得看。虽然是挺玲珑袖珍的,你想想那是什么东西变的!——指不定一口毒牙呢,一张嘴咬掉你半层皮。趋利避害,趋利避害。” 徐晓晓没听进去,低头捡起还在地上爬的大雪,哼了一声:“那么可爱,才不会咬我呢。我找阿芙玩儿去了。” 这俩小姑娘一见如故,一直都凑在一起聊天,阿芙受的心伤差不多都在心大如斗的徐晓晓身上补回来了。 苏大学士摇头晃脑,溜溜哒哒回屋时,隔壁砰的一声,有人匆匆忙忙冲了出去,追魂似的。 夜深了,风灯在冷月里摇,温好的酒送过来,苏视在栏杆旁的小桌上放了两只碟子,就着花生和一卷书,一边看,一边整理脑子里的思绪。 他隔壁几尺,疏风斜柳,梧桐清酒,便是梁远情。 最近不知道是什么节,还是老板娘在贺什么,客栈的屋檐下挂了许多红灯笼,纱帐也是簇新,如雾。深漆栏杆下有一层兰草,夜色里发着幽香,和屋里熏炉的暖香一混,倒有点教人不饮自醉。 如雾的纱帐外,垂着吊兰,吊兰之下,放着一张美人榻。 美人榻上睡美人。 梁陈从进门起,脚步就莫名放的很轻,好像稍微一重就能踩碎春心似的。 他走了几步,绕过了拦山色的素屏风,就看见了美人榻上正在闭目养神的人。 梁远情把手上的东西放在一边的酒桌上,酒盏之间磕碰的轻微声音像细雨一样缠在了明韫冰的眉间。 他坐了下去,目光一直没从那张脸上撕开。 从万鬼之渊上来以后,明韫冰被“打回原形”,窝在梁远情怀里休养,足有三天。这期间他连话都只能每次说一个字,交流也如和光同尘,两人至今没有好好说过话。 梁远情止不住地想起他脑子里越发像关不住闸似的记忆,——犹如在凉珂想起的那一幕,都太陌生,又太亲密,叫他进退不得。 他一方面战栗,一方面还有点儿别扭:说到底,那些记忆也是突然涌现的。就像每次听到他二哥说起他小时候跟大白鹅抢吃的,梁陈都深深地认为自己没那么二百五。 但如果确实是他,那记忆—— 是被封印了?还是被强行洗掉了?他与生俱来的一切又是怎么回事儿?孰真?孰假?明韫冰把彡骗进鬼渊,大费周章地攫取时想容现成的邪阵,不惜冒失智的风险,就为了把那白骨精的真身拉出来杀掉?还是为了别的?——为了什么? 万种思绪终于复归平静,雨丝般合在明韫冰静谧的五官上。 ——是从昨晚开始,明韫冰才恢复了人形。 前一夜里梁陈睡不安稳,还总觉得哪里少了点什么,一觉醒来,就看见明韫冰的脸近在咫尺,鬓发微乱,……一丝不挂。 梁陈差点当场摔下床,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半天才按住了自己污秽如洪水般一泻千里的心。 “……………” 明韫冰的脸有点像三十三神宫,都是造化的奇迹。不管从哪个角度用什么眼光看,都是完美到不近人情的。甚至美到有杀伤力,叫人冷不防就是心肝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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