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笑了:“君子得而知之。求仁得仁而已。” 明韫冰还没见过有人把“活该”两个字说得这么寸字寸金,很是长了见识,原来他还不是最不要脸的种族。 他冷哼道:“他做了我本该做的事,我就只好来做他本该做的事。各罚一杯而已。” 天帝那双眼睛好像可以看透一切,刺来时格外雪亮:“是吗?道衡曾说,物极必反,至善至恶,有无相生。这句话你怎么看?” “深奥之极,我听不懂。” “听不懂这句没有关系。但如果你只是想借婆娑重新创世,从遂古演绎到你足以返回到此刻的时代,共是‘演、陨、悖、反’四个阶段,也就是你们想在天道里重塑的轮回;你现在已经运转了神演和神陨,回天当然可以帮你重返此镜的极限时刻,但开天和那只修为只有一千八百六十一年的雪豹,肯定拖不住时间让你们去‘反’,也就是净化,也就是用水利万物,又或者用你即将要开始的演绎来说——你没有时间写这首诗。”天帝这番话颇为语重心长,“不仅如此,你和勾陈同时覆灭以后,就算轮回已成,届时灵力会被彻底清除,新的法则下,人世间很有可能没有神鬼,你们两个不可能再续前缘。” “轮回的致命之处就在这里,我们当初议事,并不是没有想到这点。”神帝道,“不管是谁,都不想自己真正地不存在于世间,那些以死明志的人并非想死,而是想活在所有人心中。我们不会做真正的无名者。那对自己不公平。” 这话放在从前,哪怕是几年前,听进耳中都会非常可怕。好像已经为未来宣判了极刑,也宣判了每刻辗转、万念纠结的无意义。 如此荒诞。 但明韫冰忽然想到,梁陈摧毁第一阶天,决定冒险一试的时候,他应该也是知道这些的吧。 世事如潮,人是其中的一滴水,海平面刚浅一层又覆雨,无非如此。 一道修长流光闪没,在他手上变作一把金锥。 可他还是说,你我永生永世都别想解脱。 明韫冰眼底出现了一个穿彻洪荒大泽的奇点,似乎看见无数前辈倒在这条大路上,风雨饮畅。 就这样走下去,也可能什么也没有。 赴死也是没有意义——甚至是没有时间的。 你那些火燎的伤痕,只是一副渐行渐远的沙画,不能在任何地方留下痕迹。你倾尽所有吐出的热血,不过是一点红锈,马上就会被弃解。 胸中那把万古长刀,只是一把春风吹又生的杂草。 所有的爱恋,都是一厢情愿的痴狂。 世界不曾对你沉默,也永远不会对你回应,这才是永恒的真相。这才是复活的奥义,这才是清醒的事实! 他轻轻闭上眼,有生以来第一次露出了一个近似解脱的笑,扣在灵魂上的重重枷锁依次松开,魂灵从未感到这样的超然。 “就算如此,那又怎样?” 神帝脸上露出一点轻微的惊诧。 金锥骤然凿在了冰塔的尖顶上—— 那一瞬间只听“咔嚓”一声轻响,结在人间的薄冰顷刻爆裂!两人脚下瞬间踏空,失重而坠—— 就算没有人知道,就算无声无息地永远沉寂,无人知道这一隅的世界如何轮转。无名无利,毫无意义,毫无意义—— “即使如此,那又怎样——!”热血撒在地上乱为泥浆,那又怎样?一腔爱意只是杂草,飞逝枯黄,那又怎样?那些角落里阴暗生长的奇景,从来无人欣赏,那又怎样! 不是还有你陪我一起堕入这永恒的虚无吗—— 十万里海面载起一叶扁舟,身高九尺的业师捋须而去,似乎登仙!万千碎冰飘洒而下,随浪而起,积雪数尺的大地之上吹起寒风几万里,带来一阵悲歌奏乐之声,却热闹异常,乒乒乓乓似登台高唱! 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足矣,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如涛大乐越愈发激越,欢而又悦,喜上加喜,为世间苦难演绎悲歌,为千年斗转献礼奏乐!变化,变化,迷离多态的更移,乐而转悲,悲极大喜! 神帝便微笑了,形体湮灭之际,一只手爪闪没一瞬,不着痕迹地穿透虚影,在明韫冰纷飞的衣摆贴成一副雪白的刺绣。 疾催猛撼的天穹下,卷风飘飏,第二代神明就此陨灭—— “我不恨……” 恨无可恨,相思无凭,恨亦无凭! 幽魂在冰天雪地里千拆万解,无数书卷在他眼前铺开,一心报国的老臣,以血荐祖的文人,宁死不降的将军,单刀入营杀敌万千的英雄,愁绪百转的词客,夜雨思戍的孤村羁旅人,放飞青鸟的多情者,多少人独上重楼,望着明月叹这离愁这样的剪不断却理还乱。 多种面孔在他面前铺开,不同喜悲里同样地触手不可及,如梦。 伤极却喜,喜极而泣—— 有何可喜?有何可悲?有何可叹?有何可恨! 人生这一程,痛多乐少,郁郁而不得志该是古今多少人同悲共喜的一大好结局啊! 明明万事转头都是梦,梦为客,客饮江水恨离愁,愁肠百转奔仙山,山中不知何处乐逍遥,逍遥徜徉漫人事—— 人世多苦游,苦游也乐游,乐忧似无忧,何必烦解忧,一蓑烟雨险厄游,兹游奇绝冠平生! 随着这气势昂扬的叹词,婆娑山海之中出现了一根极长的纯金杠杆,穿天挑地,一眼无穷极! 那是开天的杠杆,它真正撬住的,是平衡界瓦解前的那一刻“此境”。 利用凡尘的杠杆,四两可以拨千斤,只需要找到合适的支点。 这根穿透山海的杠杆,支点正是那棵参天的阴阳树,而那只本该撬按的手—— 冰雨漫天彻地破镜纷下,无尽的寒凉里一道久违的风终于如约而至,从南方送来不息的生机。 虚空咯吱一声,却似有万钧巨力照头压下,杠杆朝天撬动! 阴冷恐怖的风雨被开天一举撬起,那是经年的苦痛。孜孜不倦的复苏。 就要在这个世界新生,我们就要复活。 凤凰酩酊大醉绕飞不止,雪豹抖落肩上的冰絮,轻轻地叫唤了一声。 天地再度焕发了千疮百孔,连通着第三阶天的法门收放不止,互相吸引,渐成一口巨大的漩涡,雷暴在半空中触目惊心,一道寒光在阴阳树上,杠杆的支点处闪烁不定,那光愈发闪烁,闪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随即细芽生长的声音第二次出现,数以万计的孔洞像被灌溉的田亩一样呼吸着,似乎有枝叶将要探出,似乎有人在惨厉地哭,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但那冷入骨髓的甚至让极阳的凤凰都黯淡下来,披着红装的华丽羽毛生生褪色变蓝! 呼——吸—— 呼——吸—— 呼—— 寒光闪烁一瞬,天外忽而飞来一道重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剑;骤然扣在每个裂口之上,与此同时大雪极其配合地怒声大吼,时间的齿轮被生生楔入一根长钉。 一道神光卷入那深邃的漩涡,穿过数也数不清的记忆和多少万次会错意的一瞬,在那尽头,即将消逝的幽灵猛然被攫住!
第163章 上绎 演绎2 “我至高无上的神明啊……” “他祝我们,天长地久。” “岁岁花开人如旧……” 澄澈的神光洗练成了雪白,幽暗的渺影逐成了一条黑鲤疾游前去。白光应而幻成修长的鹤,叼住那尾鱼的同时黑鲤却一条双目赤红的蛇挣脱;白鹤立化大鹰,蛇游两圈,又成一只矫健的黑豹,脱逃而去;白鹰身形骤变,一条吊睛白额猛虎便穷追不舍,扑杀黑豹的同一时刻,豹身陡然一晃,一大批扑簌的黑蝶如狂风卷起,求之而不可得! 白虎毫不迟疑盘卧而下,一座华丽繁复的灯便立在了无尽黑暗之中,宛如寂寞人间的一家灯火,静默只待。 黑蝶狂乱舞动,四散而去,躁动难安。但万千思绪中终于有一只犹豫片刻,扇动着翅膀,小心翼翼地靠近—— 当柔软的光覆在纯黑鳞片上的时候,宇宙才算是点亮了。 黑蝶落在灯上的一刹那,万象覆灭,黑与白极其分明而又极其热烈地纠缠在了一起——仿佛金鼓长鸣,丢盔卸甲,凯旋大捷,胜败喜悲全都满溢在了一瞬之间! 一黑一白回至人形,在贯天彻地的最无尽的黑暗中,在撬回彼此的支点上,在婆娑阴阳轮转的那一刻—— 神灵一把将潜逃的幽魂紧紧拥住! 那也许是明韫冰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梁陈的悲伤,一直以来对他而言只能算是写在纸端的神明的喜怒哀乐,终于被马良点了睛,给了他一场风雨。 悠久的追逐拉长到此刻,蕴成难言的滋味。 明韫冰听到梁陈带着深伤的声音,仿佛真的被逼到绝境而问了命运: “爱你这件事,我算不算合格?” 那种难言的无奈,又酸又涩,甜中带苦,苦尽,却有一点甘的余味。久久不绝。 以至于神灵不自觉爱痛交织,发出这样五味杂陈的感叹:“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啊?” 随后他感觉明韫冰双手轻轻捧住自己的脸颊,那张美到超脱生死的脸凑近,那是一个近乎虔诚的亲吻。 被这样对待着的时刻,真的是太少了。这个人永远是难猜又复杂的。 “算。”他轻声说,“让我想要存在了。” 没有一件事真正让我想要存在。惟有你可以做到这一点。 “多么伟大啊,我的神明。” 梁远情脸上血色翻涌,但迷乱的告白还是毫无阻碍地直涌入心: “如果我是一个世界,你才是我的创世神,如果我是一只蝴蝶,你才是那个做梦的人,如果我是一场雪,你才是解冻春水的风,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知道……我知道。”每句话都是泼在烈火上的滚油,激起大片的沸涌。几乎是狂乱的动作间梁陈脊背猛地一僵,随即吃痛地吻在明韫冰汗湿的鬓角上。 那种剧痛简直难以忍受,就像一株在心脉上扎根许久的植物被生生拽出,那是神灵第一次感觉到,有形的仁慈正在被野蛮地从心上撕走。 连着的部分飘下大片血滴,但动手的人残忍又无情。 世间极刑,不过如此。剧烈的痛楚却在灵魂上烙刻上记忆,连同耳边的那个凶狠咬噬。明韫冰呼吸急促而声哑带笑,反复地问:“疼吗?”“不疼吧?”“一点也不疼,对吧?”问话像一枝毒花,妖艳而生瘾,创世的意志力也不足抵。梁陈的手几乎嵌进他的腰窝,冷汗涔涔,喘息不止。 他眼前几乎冒出金星,只能将这痛苦转给这个胆敢把手伸进他心里的人。 ——明韫冰蓦地松了手,先前那把锁已经被他强拽了出来。 青铜锁渐渐脱出神魂,纯金的光将各处照的宛如白昼。但转瞬,这灿烂就开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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