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丝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是了,就算告诉梁陈,他又不能逆转时空,更不能更改现状。何况梁陈现在自己都神力折损大半,还在受天道的驱策,又能解决什么? 他们之间复杂纠缠,到现在也不说破,怪怪的气氛,不都是因此而生吗? 他一个外人,又能怎么掺和? 游丝交还开天号令后,本该像前两位令主一般消失,但也许是因为明韫冰取回了他的法器身,魂魄一直顽强支撑着。 但这会儿,过多的阴谋塞进脑海,呼啸着让魂魄过载,他竟然有些若隐若现,连魂体的人形都维持不住了。 恍惚间他的魂魄回到法器中,感觉到冰冷的檀木手柄被同样冰凉的手松松握住,摩了半晌。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听见明韫冰朦胧的声音,雾里看花似的。 “我知道她在哪里。”鬼族幽然的嗓音缠住了游丝,“只要你暂时闭嘴。” “好……”游丝答应道,声音听来着实虚弱,只要有一丝恻隐之心,应该都不忍逼迫。 然而明韫冰没有太多那种东西,一缕森寒的鬼气侵入赋灵的魂魄,将他的声脉封住了。 如此无情。 如此无情。 作者有话说: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李白《月下独酌》
第141章 四判爱恨 他生且生兜率宫 明韫冰取出一枚印玺,莹润的玉漫出湛蓝的雾,将恹恹不振的拂尘吞噬入梦。 那是第三阶天的信物,给你一场似幻的梦想。 月凉如水,映在眸中格外凄清,他坐了半晌,听见花架上的枝叶被风吹的呜咽作响。 那声音很像从前在南桥,睡着了听见窗外的枇杷叶在风中低语。 那时,我是多么安宁。 可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明韫冰若有所思地盯着远处天际的如勾之月,良久从阳台入口处传来一道轻微的脚步声。像是什么人下台阶时,不慎踩中了一片败叶。 他并不回头,听见身后一道轻轻的叹息:“你有话总是不肯同我直说,是怕我,还是根本不在意我呢?” 云散月明,照得一方天地澄净起来,那人走近,将一件外衣披在明韫冰肩膀上,修长的五指顺着肩头,在他冰冷的侧脸上捧了一下。 明韫冰这才微微颔首,正与梁陈垂下的目光撞到一起。 梁陈收回手,掌心朝下直落一寸,两盏鬼气凝成的莲杯顷刻震散,烈酒扬起,淅沥飞了花叶满脸。 “我对你,”明韫冰目光定在一盆枯梅上,“向来没有太多话可说。” 梁陈没有对这句话作反应,而是把他带起,坐到了铺着软垫的秋千花架上。 这花架名副其实,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花架子,女子轻盈,也只能坐一人;两个大男人坐上去不仅拥挤,而且还有种随时会掉下去的危险感。 吱吱嘎嘎了一阵,明韫冰还是没有反抗——反正这么低的高度,真散架了,也摔不死他。 摔死正好,一了百了。 梁陈仔细地把拉扯间给他披上的外袍系好,又并指抵住他耳下的穴位,传了些灵气过去,炙热的神息春风化雨地打入魂魄,明韫冰几乎被刺一般,眼睫猛地一闭。 梁陈端详着他,只觉得那张脸真的是造化恩赐,多少能工巧匠精雕细琢,只怕都难以雕出这么一张美丽的脸。 鬼族的幽静,神族的雍容,人族的不屈,都在这里了。 从前他在云端下望,万重风波滚滚而去,面对那些险恶峭壁,扑面而来的肃杀凛风,怎么都想不到,那些尘埃深覆的山峦之下,竟会藏着这样的一个人。 可他在想什么呢? 即使是梁陈,也不能完全把握。 从彼此初见起,就好像是一个怎么琢磨都琢磨不透的谜语,比他小时候读过的书,千山万水历练过的各种民间奇事,还要令人难以捉摸。 过于强烈的爱恋与极端冷静的分析是不能共存的,要克制住前者很难,尤其是对他,所以千年前梁陈甚至很难与他多谈几句。——明韫冰说他们之间“向来没有太多话可说”,实在不算污蔑。 明韫冰手掌一轻,被梁陈勾住,十指相扣的一瞬间,交错的指尖漫出澄澈金光,流动着在两人面前闪出一大片幻彩,变作一杆斗大的金秤。 定执。 这法器明韫冰并不陌生,还被锁在秤笼里过,但不懂召来何用。于是等了片刻,听见梁陈说:“除了净化,定执还有第二用:审讯。” 他终于看了梁陈一眼。 梁陈动了动手指,一根极细的金线从秤头打出,看都看不清,倏然直刺他的心口! ——明韫冰猝然出手去挡,那金线却没有伤害,从掌心透过,他翻手一看,毫发无伤,只抓了姓梁的满手心跳。 他极长地呼出一口气,冷冷地盯着梁陈。 金线左转右折,在明韫冰无名指上绕了一圈,回到了定执的秤尾,秤杆坠下一排从轻到重的铃铛,都是如出一辙的金色。 梁陈迎着他杀人的目光笑:“道衡的破谬铃,一旦违背本心即响,审讯线从心口穿透,闻铃响则化虚为有,并从定执开始染红,染至被讯者心口,则魂飞魄散。” “……”明韫冰抬起右手,对着无名指尾的那圈金线默然无言。 他扯了扯,果然整个审讯圈都随之动了动,梁陈脸上没什么痛苦之色。 从前飞絮那根线,也是这么绑的。他忽然想到。 后来姻缘线并入与魂契,在凡世再次初见的时候缠了他们俩一身,但那不是正常的,姻缘线不会没完没了地展开,除非一方格外痛苦。 因为只是幻影,所以即使是还失忆着,都觉得痛苦吗? 他合拢五指,对着梁陈难得沉静的脸,嘴唇微动,问了第一问—— “其实你根本就不恨吧?” 这问不是预想中的任何一句,梁陈下意识一愣。 明韫冰看他的目光又远又近,反映在脸上面无表情,几乎叫人以为他没什么情绪,但尾音明显是不稳的。 他平静道:“诸天神佛对我万咒加身,对你洗灵,你不恨;那根烂骨头棒打完鸳鸯,对你我相遇百般阻挠,你不恨;分开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去履你的使命救你的世,千山万水五湖四海云游终日,受那些蠢众的朝拜爱戴,不知道多痛快!” 梁陈一把拧住他的手,却没拉住他愈发偏激的话音:“也对,从前在流渡就是这样,不管别人对你做什么,你从来就不恨;不仅不恨,还不知道多享受!是谁拆散,是谁从中作梗,对你来说根本没意义;分开一天还是九百年,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同?你根本无所谓,所以你还能调笑,还能拿过去的伤痕来广告天下,轻描淡写一笔揭过;我问你,梁陈,是不是我刻骨铭心的这一切对你都不过是场应景的戏,你唱过了瘾,看回了本,戏服一脱就可以无事发生?”越说越痛,几乎句句含血,字字是恨:“梁陈,梁远情——勾陈大神,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嘭——!”随着这句话音落定,定执秤轰然震碎,金线化为万千光点,没入寂寥绘云的夜。 梁陈猝然抬头——下巴被明韫冰捏住,只见他居高临下,一片汹涌的双目如同斩首的剑芒:“我问完了,你答吧。” 这话含着一股“答不好就领死”的威胁之气,实在令人胆寒。然而梁陈盯着他发红的眼尾,毫无惧色,随后试探而小心地,一点一点覆住他紧绷的手背。 明韫冰手比月色还凉,然而眼底分明燃着烈火。 “没错,我不恨。”梁陈说。 他仿佛感觉不到自己下颌骨传来的钝痛,也看不见愈发浓重缠到自己颈部的阴寒鬼气,直直地望着明韫冰,像要通过那灵魂的窗户望进他心里去。 “我从小就学‘天下至德,大道为公’,所谓至大为无,太上忘情,已经深入骨髓;因此七情六欲,一己私念一向于我毫无意义: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我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最后还给人族,我活着就是为了死——这是千万年来诸神、天道告诉我的,也是我处事所奉的根本原则——和你一模一样。” 明韫冰掐着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梁陈却握住他的手腕,眼底灼灼:“我不知道恨,不知道欲,体会不到比微笑更烈的情,人说侠肝义胆嫉恶如仇,我不是人族的侠士,我像是被他们画出来的一副画,转生劫我历了何止一遍,从来心如止水。你说的不错,我看人世,就像看戏,因为人生死悲欢离合,我看的太多太久,早已经看腻了。赵氏孤儿田横饮剑,我只觉得乏味;高渐离悲歌击筑,我只觉得吵闹;人世惨痛,我旁观永年。他们在我面前愈撕心裂肺,我愈觉得无趣。你从前仰头看我,以为我济世慈悲,多温柔敦厚,面对世人的真实感受,我现在告诉你了,你还觉得我有完美高尚,是你想要的那个人吗?” “好,你无情,你不知道恨,”明韫冰听完只冷笑,“莫非你以为装成一只不知痛痒的畜牲,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视我如物?那可是辩错路了,毕竟畜牲也结与魂契。” 这话实在难听,梁陈却没生气,只问:“‘是’,对吗?” 明韫冰猛地抽回手——被梁陈牢牢抓住,完全看不出他手劲那么大,拉扯片刻,他肩上衣袍落下,明月别风开云,照亮了梁陈的脸。 他下颌被捏出了几个恐怖的指印,非叫人怀疑这么掐他的人是不是彼此有深仇大恨不可。 明韫冰索性不挣了,冷呛:“是又怎样。妨碍你大爱无疆了?那我马上爬开就是。” 这人就是永远有把一句情话说成挑衅的才华,换个脾气差点的估计这会儿已经血流成河了。 梁陈问:“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还要对我本来就不会去做的事那么在意?” 明韫冰忽然顿住了,从梁陈的角度,只看见他眼底一动,像一泓流水忽被冰封。 良久明韫冰直视他,明明只是一瞬间,但梁陈莫名感觉到他已经将那种欲言又止的冲动压下去了几万次。 “梁远情,因为人不是狗,狗还要在地上爬一千年,人却可以像你一样——”他手指骤然缩起,指甲重重嵌进掌心,“想上天就能上天!” 人又不是低等动物,更不是按班就位的木头,沧海都可以变桑田。你却不愿为我有半点更移。 梁陈何其灵醒,骤然之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明韫冰却觉得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自取其辱到了极致,真是没必要继续待,转身就要走。梁陈自然不让,一来二去触动鬼气,花架子不负众望“哗啦——”一声在神鬼交缠的斗争里壮烈牺牲,两人乱成一团滚住。 金光一闪,明韫冰手脚被两条柔软的绸缎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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