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跑哪去了?”梁陈沙哑问。 那声音有点让人头皮发麻,不知道是因为动情之下似怒似审,还是因为天性失控的鬼族对游刃有余控制情感的神族天生折服。 “……” “嘶——” 明韫冰肩膀一颤,偏过头去露出微红的修长脖颈,流畅的线条一路向下,衣领扯松,锁骨上多了个不深不浅的牙印。 ——没及时答话,被大神赏了一口。 明韫冰长睫微颤,很脆弱似的。但没妨碍他自如地伸手挡住梁陈还想继续乱咬的动作——直接捏紧了大神下巴。 他抬眼,正视过来的一瞬间,清晰地看见梁陈瞳孔微缩——就像猛兽看见猎物的颈动脉血管。 婚礼和祭典的盛景还在沉寂,这充做婚房的灵台上,三尺之外,人来人往,不敢近身。 欢声笑语就像衣食父母一样,又远,又近。 他们两个,所谓高高在上的神祇,所谓低贱如泥的鬼魅,那些世俗的,烟火的,喜伤的……一个异常想要却得不到,一个触手可及却不可有,都是在人世而永远不在人世,都是孤独深重,都与人间更隔蓬山一万重。是敬仰是唾嗤,是高是低,其实又有什么区别呢。 无非是一个想守护,一个不想。 人头攒动,倒映在如雪的眼眸里,像海市蜃楼。 明韫冰说:“这里有一个大阵,就快要成形了。” 梁陈顺着他的视线,面上竟然没有多少惊色。 “是冰火吗?” 明韫冰颔首。 梁陈能猜到并不难,现如今芈族三大秘法并不是什么秘密,流渡收容人其实并不挑剔。但莫名的,大都是些常人。 徐念恩算是一个例外。——他本身也很例外,身为人族,却在芈族中长大,之后进了肃邪院,学的都是那些旁门左道的歪法。 但他又没有金丹。所以很难对这个人定性。 梁陈其实只找过徐念恩一次,——这位算命先生不知为何对他敌意很强,全程拿鼻孔看人,一副对待拱白菜猪的模样。 勾陈的上次转生劫本来记忆消逝,唯留情感。但入世第一天明韫冰就把封印撕了,所以还记得肃邪院旧事。 对“阿静大师兄”念恩这个人,他当时一直待在荷榭,其实只从那对师徒的自来熟里发觉了一点一厢情愿。 明韫冰没把自己当过“师弟”,甚至很少称呼那对不靠谱的师徒。但会把他们送的东西都妥帖地收纳起来,哪怕是和自己审美相悖的东西。 光阴几变,一个小小的门派风烟寂灭,徐念恩仿佛与时光互不理睬,罔顾了苍老轮回的规律,“长成”了青年模样,蒙住了双眼,就再也没有变过。 民间驻颜旁门颇多,只要不害人,单单害己,神明是从来不管的。 而过去还有遗留问题——尤其是对凡事都喜欢较真的明韫冰来说。 外头忽然一阵骚动:“大神!大神呢?典礼快开始了,主神位还空着呢!” 人家都是扮演神明,梁陈是本色出场,但还是迎合风俗穿了身描金边的红色神服。看着格外喜庆,明韫冰此时才注意到,打量了一遍才松开手:“去吧。” 虽然话还没说完,但外边催的愈发急,梁陈也无法,只得握了一下他的手,又低头勾着他的下巴亲了一下,推门出去了。 “回家说。” “喔。”明韫冰按了一下微麻的唇瓣,转身听到珠帘脆响,又迎面发现几架人高的灯座,红烛烧得分外热烈。照着一片连绵梳妆台上形状各异的妆奁。 他端详了片刻,才发现——这里不会是人家新娘的梳妆室吧?? 梁陈好大的脸皮厚度,居然把他推这里来胡闹。 正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走掉,但层层叠叠的如梦红纱分开,只听一串清脆的银铃声,跟着就看见两只小巧玲珑的铃铛飘了过来,一副盛情邀请的意思。 明韫冰想了片刻,跟了上去,转过几步,只见纱幕之内是一座大床,床前铺着游龙戏凤的金红地毯,俨然一副洞房之景。 这景致竟然和他在情天恨海望见的清渼帝姬大婚的场景很像。 那凤冠霞帔的新娘也坐在床沿——不同者只在那新娘并未披盖头。 她生得颇为漂亮,不同于鬼族那种美至妖异夺目,而是人族常说的盘靓条顺,打眼看去又水灵又朝气,像枝头的灼灼桃花,正在花期。 这新娘并不给人一种等待郎君的感觉,倒像心情愉悦了,自己穿了件红衣裳盛装打扮来回馈生命。 明韫冰喜好美色是天然的,入神地看了半晌,才被对方的一声轻笑打断出神。 “好看吗?”她问。 “嗯。”鬼帝大人很不要脸地搬运说,“美若夜雪。” 新娘噗嗤笑出来,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灵动起来:“这是谁夸你的呀。” 明韫冰眨了眨眼。 不知为何,这个人给他的感觉,比万鬼之渊,比樵夫一家,都更亲切。 他甚至有种感觉:如果他是一个人的话,那么这一定是一位长者的葱茏记忆。如花的当年。 “是刚刚那个人吗?”新娘笑眯眯地问。完全没有在意他的走神和冷淡外表。 明韫冰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双手按在身边,注视过来:“他对你好吗?” 向来巧言善辩的人,词穷而乏味地回答:“很好。” “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呢?”兴致勃勃。 “一见钟情,诓了两回,就把他骗到手了。” “这么厉害呀?不过凭你各方面这样出挑,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哦。” “……出挑?” “对呀,”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像我一样出挑,不是吗?” 那双眼睛竟然和明韫冰的如出一辙。 直到此时明韫冰才想起来问她:“你要嫁给谁?” 十分出乎意料,新娘摇头:“我不知道啊。” “为什么会不知道?” “媒人说好了,父母看过了,都说很好呀。”她轻轻歪了一下头,晃了晃脚,那是很娇俏的动作,“我也觉得他很好,虽然没见过面,可他的名字很好听,应该是一个很好的人吧?” 她念念有词了一阵,似乎是默念了两遍那个名字,在唇舌里来回咀嚼那串音节,想象如意郎君的样貌,脸上泛起怀春少女独有的风神。 那是比夕阳还要无限好的模样。 明韫冰却莫名想要阻止,但对着那满怀憧憬的面容,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喝酒吗?”她站起身来,但并未走近。桌上的酒壶却被银丝托着,滑到明韫冰手边。 明韫冰握住袖珍的酒壶,起开盖子饮了一口,烈如狂刀。像往肺腑里插了把怨憎会双股剑,转如飓风。 外头骚动起来,似乎是有人在唤新娘的名字。说典礼结束,让她尽快休息,准备明天的仪式。 明韫冰下意识后退,看见她笑容满面地招手:“哎呀,不能说话啦,先到这里吧——下次见!” 明明那么近,但却不能靠近一步,像被无形的屏障遮住。——但转身离去却很顺遂,像身后有人在推。 “下次见!”她说。 “好,下次见。”明韫冰心想。 如果那个人对你不好,我就杀了他,给你换一个。 我一定会杀了他。彼时已半被度化的鬼帝心想。 走出灵台,往下的阶梯很高,那银丝化为一人,跟在了身后。鹤发童颜,是老熟人——游丝。 游丝比先前长高了一些,就像经过抛光的玉石,气质更柔和了,似有似无的玄气在他难言定性的外表上更暗蕴了。 他拱手作揖:“明大人。” 两人一前一后地下阶梯。 从少白头的角度看,明韫冰的侧脸完美无瑕,但近乎是冰冷的。每一根线条都写着疏离。 这也是很正常的,因为代表第一阶天信使的游丝到来,实在不能想到有什么好消息——那些心照不宣的古神总不可能集体发疯上旨令神鬼大婚。 一步一步下楼。游丝却听见他问:“近来可好?” 白毛掸子愣了愣,然后看见明韫冰侧过来看了他一眼。——那视线跟检查一个远走亲人似的,虽然只是一掠而过,但他知道凭明韫冰的记忆力,必然是过目不忘的。 “……还好。”游丝道,然后莫名地沉默下来。 明韫冰没再问,无声地被声浪冲着。 过了一会儿,游丝才说:“我家上神命我前来的。” 道衡久在天外天,虽然流渡没有阴阳序,但并不是脱离了天道。勾陈上宫的遮蔽也并不天衣无缝,他们不挑破的原因,明韫冰和梁陈其实再清楚不过了:有用。 有用。 他又想到梁陈说过的补魂一事,再想到回天,忽然夜穹变得昏沉沉,那些喜庆的声音嘈杂起来,让耳膜作痛。 徐念恩又想从中分哪杯羹?他也想逆流光阴,挽回过错? 那怎么可能。 连梁陈都做不到的事,连古神明都早已接受的事。怎么可以去孤注一掷呢。 “昔年陕北地震,勾陈大神出手庇下长佘一族,族长名叫真多左,不出三年竟然修炼飞升,位列仙班。”游丝顿了一下,“真多左封厕神,心生不满,在第一阶天寻衅滋事,调戏仙娥,被勾陈上宫罚了二百五十一鞭,除名仙箓盅,打下凡尘。” “……”这段话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的令人不忍卒听。 以至于明韫冰有一瞬间无语到想扶额,但好歹忍住了。 游丝调整了语气:“大神与你之事,从将离宫的姻缘线出现以来,在天上就不是秘密。事态不紧急时,只要不捅破,天帝陛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听到这明韫冰已经懂了—— “那位‘前任厕神’不巧知道了这件事,想要舍身报复?” 作者有话说: 所以做人还是善良一点嘛。不然就算当时没被追杀,千年以后还不得被一刀咔嚓?
第123章 六涉 疯智正反合 众所周知,自古以来,告御状都是程序复杂的。 一介凡人想上诉天子,尚且需要受多番刑罚。更何况一个废神,要跨越天地去捅破这桩普世皆知的秘辛。 且不说进南天门是如何的艰难,就算是从南天门到凌霄宝殿,告状之路也是重重惊险,道道阻隔,一个人要是有这等执着恒心,何事不愁能成? 这位伟大的厕神偏偏要将其花在报复之道上,那条御状之路难走之极,不死也要脱层皮——若真告了,那真可谓是字面意思的用生命在坑人。 这到底是有多恨呐! 不由叫人鄙视之余,略加佩服。 “正是。”游丝点头,“我家大神已经算到大人有难,特地令我来提点一二。” “听着好感动,”明韫冰冷笑,“还以为是来报复本座上次啃她脸,倒是我小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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