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朝露初晞。 床帐里一片安静,两只神兽化为原型睡在了侧室,估计纳闷了很久为什么卧室进不去。 明韫冰长发散落在枕边,如瀑如绸,梁陈其实没有睡着,凑过去一边闻一边想事情,呼吸却是很平稳的——如果不平稳,明韫冰睡不着。 此鬼睡眠极浅,一开始用的是专攻走火入魔那套作息:不休息。他原话:“五岁以后就没学过睡字怎么写”,货真价实的第一觉应该还是在紫微宫里那次。不过还带些体力不支的昏迷。 起初外头有一点声音他都会马上惊醒。在南桥的第一夜,两个人并肩躺着,过了很久梁陈半夜翻身,看见明韫冰安静无比看着他,眼眸宛如一双忘记收起来的晓镜。 大神那点睡意一触及那双眼睛就直接浸纳,什么也没有了。 就搂他的腰:“怎么不睡?” 明韫冰摇头,可能是因为近在咫尺的嗓音太柔和,这人的耳朵还天赋异禀地动了动,然后慢慢染红。 “吵。” 梁陈往外看——夜半三更,万籁俱寂,连树枝上的喜鹊都早就睡着了。 “吵”从何来? 明韫冰用一种“你笨不笨”的挑剔目光扫了他一眼,闭眼不语。 梁陈半坐起身甚至用灵气查探了一番,方圆几里确实没有人在半夜狂欢啊。 大神智计百出,一番蜜剑甜刀,就令恶鬼招供了。可见鬼族的那点儿意志,在神族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鬼帝大人被审的鬓发微乱,偏头躲避却避无可避,不得已出手抓住这位“正人君子”的手腕。 这才坦诚道:“……三更下雨,枇杷叶上沾了水,屋檐上一滴一滴掉下来,砸下去擦过树叶尖,滴在酿酒的木桶上,一直在滴。” 那“嗒,嗒,嗒”的声音就跟梆子声似的,听起来令人格外心慌,偏偏那雨不大,弄的又时有时无。要是比较有规律的声音,还不至于这么难受。 其实他随便弄个什么术法,也不是不能把水滴吹干。 只是鬼气虽然不伤神,但若卧榻之内出现了这些凶险阴冷的气息,梁陈是不可能毫无反应的:神族的警醒会令他即刻苏醒候命。这是一种与生俱来且长久磨砺出来的本能,刻在他骨子里。 梁陈没说话。也没疑问。只是纵身,把被雨打湿的窗合起,那种窗框之间交错的咯吱声静谧而轻微,忽然变得很催眠。 滴滴答答的声音,忽也淹没在一片淅淅沥沥的绵绵细雨里。瓦檐沙沙地响着,盖过了那种单一的、无聊的、重复的声音。 明韫冰抬起头,脸颊一轻——是梁陈在那里吻了一下,然后手足相贴地被抱住。 炽热的呼吸,活人的体温,神明的热度传递过来,空洞无物的躯壳里注入一大片温色的光泉。 “睡吧。”他说,“不吵了。” 那次以后,明韫冰的睡眠好歹是安稳了一点。不会随便惊醒了。 梁陈去把司春之神燃的香清掉——明韫冰不喜欢人工香料,喜欢各种自然风味。 下雨后空气里泥土的味道,树叶被水洗过的微苦,青苔绿瓦,变得深色的墙檐,散发的微妙的湿润气味,清新的像一头跳进水里的青鲤鱼。 这些不作伪的气味令他适应,不会不安静。 关窗回时,梁陈顺便看了看凤凰和雪豹,都睡得毫无阴霾。 他回卧室,才进去就脚步一顿——窗户半开漏出夏夜不安分的雨,壁灯燃着微紫色鬼火,明韫冰和衣披了件外袍,手里拿着一卷书在读。 走近看,是《南华经》第四篇《人间世》。 梁陈放下帘子,抬手把他的长发往后揽,陪他一起看,轻声说:“叶子高使齐,事成或不成,他都难作发栗,实在不必。” “还有挂碍,自然畏惧。”明韫冰声如叶落,“所谓‘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岂非自我告慰?” 梁陈道:“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哪怕是自我告慰,也是一种很伟大的安慰。” 书简是凉的,暴晒过又抛过光的竹变得幽暗,衬得托着它的手如同上好的冷玉。 梁陈伸手握住他的手,果真不太热,但也不太冷。“嗒。”的往后翻。 安静了一会儿,只听见枇杷树里有不知名的鸟雀在扑哧翅膀,像是一个很久以前的夜晚,忽然又回到我的身边。 明韫冰深黑的睫毛低垂着,像入神,又像出神。梁陈其实很少分心,但这时候确实只有一半的心思在什么《人间世》上。——他太引人了。 他几乎是情不自禁地靠近去,吻过那飞扬、微勾的眼尾。感觉到长而密的睫毛扫在脸上,一下下的。 “上神,”梁陈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反握住,明明只是一个非常轻的动作,甚至他反握的力度都不大,但却激起梁陈心中很汹涌的情绪,像拥有了一朵很妖异的花。 他听见明韫冰问:“你已经知道徐念恩动了什么手脚吧?不阻止他,是也觉得此局必败,没有任何转圜,所以不必留余地?” 这话题堪称尖锐,且扭转的十分生硬。 也就是梁陈会包容这种粗暴任性——大神略退开一点,认真看着他的眼睛:“他所布下的不止是冰火,还有一种很奇怪的术法,以人之魂火为引,似乎是将活人作为信物,凝聚念力。早在流渡净化以前,他就在九州上谋划这些东西了,只是湖上那艘船将人渡来,恰巧十之八九都是那怪阵的组成部分。” 明韫冰眼睫眨了两下:“这不恰巧,正是三魂有缺的人,才一视万物同仁。” 梁陈就笑了一下。是那种明知一切,却很纵容的温和的笑。 明韫冰朝往窗外飞了一眼,才又和他对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种人,就算要渡人也不会索取他人,所以只可能是糟践自己。毕竟献身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上神献了几千年,熟的都能直接上菜了。——别动,”他推开梁陈的手,本想坐正,但终究没有纠缠打闹的心,被幼稚的梁陈抱回去,结结实实地按在怀里。 神明身上一直是很热的,像一丛永不熄灭的烈火,染的雪色发颤,变作透明的。燎尽在空中。 明韫冰沉默片刻,抬眼扫他:“第一阶天不可能容许这桩丑闻延续,礼天地之日就是你我破镜之时。即便回天以神鬼作祭,但阵成有一万种方法。若我灵智铸蚀,陷入癫狂,祭我之神难道非得是你?就算是你,暗鸦可以抹杀转生劫,流渡这记忆又有什么不能抹杀的?把你重新再造,你自己都以为自己是新神,还会关顾那些风月丑闻吗。” 他刻意没说自己,但双方都知道必定没有什么好下场——平天,劳劳两大天刑自然不必说;就算是七十二重天雷都够受的。 一道天雷就可全歼数十里地的邪祟,生劈在人身上,又该是怎样痛苦? 梁陈不自觉地将手臂收紧,那其实不太舒服,捆缚的感觉让明韫冰有些意动,眼底沉的那条河暗自流淌起来。 “我可以以为我是新神,你也可以受那些痛苦。”夜雨里,勾陈轻声说,“解开死局的方法就像死局本身一样难以理解,不可思议。” 失衡的阴阳序总是需要调和,颠倒的黑白总是需要回到正道。轨迹是分明的,我们的归宿也是。 祭品成要一千年,回天阵布成要一千年,我与你难得相见,也要一千年。 “分开一千年,那是很痛苦的,但你相不相信,我们最后一定是圆满的?”他问。 一次又一次被抛弃在时光里,所有人都忘掉的事你却一遍遍地回忆。再谈当年只求得一句淡忘,变换滚动的时间里,所有乘风的人都莫名其妙于你的不肯前进。 为什么呢?要再次接受被抛弃。 孩童,幼年玩伴。木屋,蚂蚁窝,婴儿啼哭。不知远去何方的朋友。也许早就作土的年迈邻里。荒草盖过当年的幽深屋房,门槛里堆满了无人问津的蛛网。 流水,错综复杂的桥。 新天地换了旧天地,都还没看清,转眼就要遗忘。时常更新风景的路标。 怅然,却被风吹得疾跑。 不该停滞的,一万个转念也只在一秒。 连哀伤都变得很孱弱了,望着这张他深爱的脸,明静只觉得心口好像被细细地灌溉着,像很敏感的人被一句无心之言慰籍到。 我怕吗?他这么想着。 “咯嗒——”竹简落下了案,扁雅的隶体写着字字箴言。想至三分,便够了,如同那个柔缓的拥抱。 略微闭眼,明韫冰感到梁陈的亲吻落在眉心,又落在耳根。 “我相信你。”他轻声说。 “我知道的。” 得到回答。 “我知道。”梁远情说。 作者有话说: 嗯,我们都知道。
第125章 五静言 风波不信菱枝弱 对后来的明静来说,流渡岛上的日子比马远笔下的山水画还要淡,能看见的只有一点,大片大片的空白都被蜂拥而至的时光涂上了无法看见的艳彩。 他被梁陈误打误撞从那个冰阵里挖出来以后,其实很少再去回想当时的事了。 因为那实在是太痛苦了,连久经刀割的灵魂都不想再回头看哪怕一眼。 也许是因为没有阴阳序,也许是因为被疏荡净化过,流渡岛上的日子总是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有时格外慢,有时又格外快。所以那些野史上记载的几几年,往往经不起深究。 但自从将礼天地提上日程以后,时间的流速仿佛是更快了。 至少在明韫冰的记忆里,从商定到之后入第三阶天,那段时间回忆起来,就像人海茫茫里与命定者一擦肩,那种惊心却瞬间的感觉。 飞絮和灵经常下来出谋划策,和林瑟玉、游丝几个人坐一桌子,在院子里七嘴八舌高谈阔论,这几位什么成分都有,谈婚礼,谈求雨祭,谈江左风俗,谈陕中结缘节……说着说着话题跑到十万八千里,还得定海神针勾陈把话题拽回来。 在喜得新孙的梁大爷帮助下,明韫冰酿的酒终于像点样了,就一人倒一杯,不收钱。游丝和林瑟玉全都沾杯就醉,不同的是扫帚精不发酒疯,林瑟玉喝多了变成原型,大尾巴狂舞,扫的枇杷叶和桃枝落了个漫天。 砸倒了玩过家家的清明和大雪的碉堡,引起一阵大哭。 飞絮去哄,越哄越闹。 灵把屋里堆的朴老先生布置的功课抱出来塞给他们,气的俩小崽子当场变成原型,追着那条活泼的大蟒蛇到处跑。 一阵鸡飞狗跳。 闹声里光阴一日日坍塌,就到了那一天。 在议废了无数个方案以后,不管是神族还是非人非鬼的灵物都一致觉得,明韫冰是个货真价实的事儿精。 哦,梁陈也就比他好一点点,——半个指头吧。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位的较真程度简直不相上下:明韫冰挑剔礼天地用的四种花比他挑食还名堂多:“芍药?”“艳俗。”“牡丹?”“华而不实。”“桂花?”“小家子。”“莲花?”“寡淡。”“菊?”“繁复。”“桃?”“浪费。”“百合?”“难闻。”“玉兰??”“怯小。”“山茶?!”“普通。”“昙花!”“短命。”“女萝!?”“柔弱。”“松针!!”“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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