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盖住神明收回在侧的手掌:“当我想跟你实质性接触的时候,你又是怎样?作为侵有攻占我的一方,你也觉得只是受伤、难过和痛苦?在我容许你随意进入我从来戒备的心底时,你也认为这只是一件不明智、理应避开的事?” 本应该岿然不动,如日如月般不移而坚定着无情的神明,在这样撕开肺腑,近乎赤裸的追问下,竟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一旦退避,明韫冰马上就察觉到,于是转开了头,在万音千字文的痛苦里平复克制着呼吸。 月光是很凉的,人世不过是逆旅,说来好笑,他还一直觉得,某天自己会真的有那么一点“烟火气”。 他想起先前在人世那几年,捡到他的樵夫,在养了几年以后,还是为了亲生孩子要卖掉这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人都说万事要讨开头彩,想来从一开始就是这么卑鄙可贱,此后一直都被人唾骂践踏,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 反正本来就是泥沼里爬出来的凶煞,神明凭什么该对你有半点青眼呢?把别人的善良温和当成独属于自己的温柔,才在发现自己只是个过客的时候那么伤心吧。 又不是第一个,怪物,怪物,怪物。 早就习惯了。 何必庸人自扰? 他袖边溢出颤动黑风,外头忽有鹧鸪叫了起来,分外惨凄寂冷。然而冰到好像能把人手指冻掉的阴风里,一道金光闪劈破瘴,即将消散而去的鬼影被猛地抓扣入怀! 明韫冰长发流散而下,下巴都被迫抬起,感觉神明压抑又沉闷的声音像沉寂的火山一样终年覆雪,带着又冷又热的矛盾感情。 那是一个非常紧密的拥抱,心脏都好像可以互相共鸣。 他急促的气息在凌乱的发间隐藏,如同不可明言的谶语: 仿佛这样的凌乱混乱可以消弭这靠近这亲密的意义,仿佛这样就可以骗到一个偏执到极致的无声纵容。 “我像野兽。”他说。 神族的来历就是鸿蒙未启时的天地清气,这种气息天生就是清澈、纯净、明荧的。他们天生就是牺牲者,背负着天地存亡的使命,连法亟那样的铁血神明,都是一心为民、毫不挟私的。 拥有裁决所有天地精灵的权柄,势必要有相匹配的冷静。 而无时无刻不需要冷静理智的神明,怎么能有像野兽一样的松懈时刻呢? 岂不荒唐? 何况那还是一只本该作祭的极恶凶煞。 到人间的第一程是汩都,自从第一朝作为皇城以外,此地历来都是陕中王土。那一年也无所不同,那时阴阳气象仪还未展现出恐怖的全黑态,天气还是朗日和风的。 叫卖和喝酒声里,茶楼走进来两个人。 领头的是个风度翩翩的温和佳公子,一身贵气,偏偏穿的十分朴素,不过洗过好多遍的柔软葛布被穿得像丝绸一样光彩照人,实在叫人佩服。 他后面那位穿了身全黑的绸衣,织云描水,衬得皮肤白至冰冷,一脸漠然地渺视人。 这两位实在奇怪,要说是主仆也不像,要说是兄弟长的不像,知交的话就更奇怪——哪有这么生分的知交? 这正是来到汩都的勾陈与明静两人。 神明从袖间拿出一吊钱:“一间房。” “哦……”小二接过铜币,不由得被打量台上浸在香油佛手的恶鬼吸引视线,“二位名讳是?” “我姓梁,单名一个陈。”大神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明韫冰的侧脸,“他叫明韫冰。” 明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字,闻言转过脸,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哦……您的钥匙。” 两人却不上去,化名梁陈的勾陈上宫要了两壶茶,在二楼突出的茶堂上喝。外头那条劈开汩都的运河在逐渐变暗的天幕里缓缓流淌,孩童笑闹着跑过窄巷,卖糖葫芦的小贩正在收摊。 恶鬼很难得地以非异类、或说掠夺的目光打量这一切,如今看了,发现是那么不同。 他看了半晌,视线转到对面的梁陈脸上——这人淡视各处,不知又在想些什么存亡之事。 梁陈那种英俊比较正派,是一眼看起来就感觉非常亮堂明朗的俊秀,又有岁月沉淀、千帆过尽自岿然的旷达,对摇摆浮沉的躁动灵魂来说,简直是难言的魅力。 他眉心那个戒印看着端正,想到用处,却实在令人心痒。 “哪两个字?”他突然问。 似乎非常专心地看着天地的上神过了片刻,才说:“铿镗冰有韵,的皪玉无瑕。”(注) 鬼帝大人似乎觉得很有意思,素来很冷淡的唇角微微扬起,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说:“为什么你总想把那些很纯洁的字眼嵌到我身上?” 上神就扫了他一眼,执盏自然:“你想多了;此名来自你寒冷、漠然又怕人的天性,我希望天道将你回炉重造。” “是吗。”明韫冰似有似无地笑了一下,“‘藏之韫椟玩之生光华’,难道不是在想尊神做不得的事吗?” “……”死寂。 良久大神长眉微微一挑,怎么看怎么都像被戳中,平和道:“挑衅我是没有意义的。” 明韫冰可有可无地放平嘴角,随手拿了个做成猫爪印的小栗酥,正想尝,桌上弹出一根金线,说时迟那时快手腕就被勾住了。 他眨了眨眼睛——上神平静道:“不是甜的,不准吃。” 然后他实在受不了对方那诡异的眼神,挪开目光蓦地起身:“外有异动,等我回来。” 上神丢下这一句瞬间就消失了。速度堪比被狐狸撵的大狗。 明韫冰十分缺德地拿筷子戳开看似纯良的软酥,果然内心居然是一片鲜红的辣,不知道是什么特色。 他兴致颇佳地收回目光,用与魂契感受了一下,只觉得大神那边,磅礴稳定的心绪就像潮汐初起的海域一样,正在缓缓起伏。 底下,是心思万丈。 作者有话说: 注:刘叉《冰柱》 五一快乐!祝我的读者一切顺利,得其所愿。
第102章 七请 何须将泪梦中揾 明韫冰不知道头天晚上大神干什么去了,清早睁开眼睛只看见他坐在晨曦弥漫的阳台上闭目养神,睫毛都好像沾着露水。 他仰头看了一会儿天——比起寻常的春季,这天似乎太过干涸,似乎很久没有下过雨了。身为阴序的鬼帝来到这里,才有了一点暧昧的晨雾。 梁陈永远是睡着了都要放一缕魂魄去外面,这种看似不设防的端坐,要么是对自己的实力太过自信,要么就很难捉摸那意图了。 明韫冰其实是个非黑即白的性格,但大神非要跟他来虚的,也没办法。 他细细端详这个人,发现他搁在冷雾的手背上有一点抓伤,不知道是哪只畜牲没长眼。 倒没有鬼气,想来是人干的。 明韫冰俯身跪坐,柔滑的长发摔到神明软和的袖袍上。 下一刻勾陈上宫手指一弹,猛地睁开眼睛——只见明韫冰若无其事地起身走开,仿佛什么也没干,他手背上伤口迅速愈合,完好如初,只留一片异样的触感。 “你……” 明韫冰打开门,来送早膳的小二顿时鱼贯而入,打散了想做思想教育的大神话音。 然而丰盛多样到有点夸张的早茶让神明蹙眉:“怎么有这么多?我记得不曾有给那么多钱?” 明韫冰回头看了他一眼。 小二们一边瞅他一边笑的很有内容:“这个嘛哈哈哈哈,这个是咱们掌柜的给明公子加的,咱们这小本生意刚好满三年!有钱没处使!哈哈哈哈!昨晚那顿比这多两个八仙桌呢,掌柜的看您喜欢吃水晶虾,这不是有虾片粥吗?您快用吧,一会儿凉了不好吃,嘿嘿嘿!” “…………” 上神一言难尽地见明韫冰泰然自若坐下,拿起一看就是专门从藏品里找出来的一对银牙玉箸,慢条斯理开始在一桌子琳琅满目里挑拣。 “…………………………” 刚要对虾饺下筷,手腕就被勾陈擒住。 他略抬下巴,只见神明表情间有种很难形容的复杂,就像看见别人在自己领地瞎采的沉默野兽。 “撤走。”上神冷道。 他威严很足,小二们生怕他怒来抄家,还在上菜的赶紧往回撤,其他人一人端几个碟子,没命地逃,很快桌上就只剩两碗淡粥了。 梁陈松手,把寒碜的稀粥推到明韫冰面前,一句“莫食施舍之物”还没出口,就听鬼帝大人食指敲了敲碗沿,语出惊人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得亏神明没吃,否则一定得颜面扫地,喷饭如雨。 然而这话实在是有点好听,大神脸色顿时就缓和了。恢复正常。 明韫冰拿他脸下饭喝了一口,就不动了,倒茶慢品。 他们俩其实要不是受第二阶天影响,都是不用进食的,勾陈上宫禁欲已久,都靠修炼,明韫冰戒断颇长,不爱珍色。 上神略用了一点,便也开始喝水,并瞟过明韫冰的侧脸。 “你今天跟我出去。” 明韫冰对他皱眉——问“为什么”。 “度化。” “不。”鬼帝大人说,“我不想看见除你以外的任何人。” “首先,我不是人;其次,你应该要见。” “如果我坚决拒绝,你我在这里开战恐怕不太好收场吧?误伤凡人,怎么算?” 两人对视时,明韫冰看见上神眼底明显软化了,如同坚冰火燎。 “你想怎么办?”良久他涩声问。 明韫冰睫毛下垂,视线落到神明的嘴唇上,但不发一言。 屏风挡住逐渐明亮的天色,刚合上的门缝之间堵着磅礴的灵光,帘幕下的修长兰草刚被阴郁的鬼气打蔫,瞬间就又被纯澈的神光催得精神焕发。 是难说的,当你看见他的时候。 那一眼,你就知道是不同的,和别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往常繁复的、无聊的、痛苦的、重担的一切,都在他身上湮灭无痕,只剩下我与你的存在本身,在生命的起伏里喘息着。 就像原始蛮荒时代,兽的爪牙在乱草中挣动。 纤长的叶脉刻下一道万古的划痕,穿透时光割在你的颈部,是我的指纹。 他把一切光源都拥堵,自己变成光影的一切,俯下身来。 在忽明忽暗的暧昧中我宛不自禁般抬起双手,却被他更快地拉扯入怀,像夜幕降临大地一样细腻而全面地吻住。 桌椅倾倒,脚步仓促,纱帘皱折,明韫冰被他抱着抵在墙的折角,狭窄空间里全方位地被侵占掌控,连呼吸都不被准许,在窒息的时候只是被吻得更凶,像是一种挑衅的惩罚。 他是神明吗。这样热烈地汹涌着一己之私,他是神明吗? 还是只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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