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就证明,他在回到鬼界前,还有一些时间可以混在清衍宗中。虽然十分有限。 楚问开始迈步向外走。 “师尊。” 宿回渊忽然叫住他,但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昨晚本就意识混乱,发生的事情又太多太杂,显得无从问起。 楚问停下步子回头,用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问道:“何事?” 宿回渊试探问道:“昨晚……” 楚问没开口,似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宿回渊没从楚问口中套出想要的话,亦不知道昨晚楚问都做了什么。 “你把门弄坏了。”他终于开口。 宿回渊向前走了一小步,两人距离便更近了些。 他指着地上被劈成两半的门板笑道:“店小二要了二十两银子赔偿,宁云志给的。” “我回去会赔给他。”楚问轻声道,“昨晚你受伤太重,情况紧急。” 从这句话,宿回渊便大概猜出个七八,大抵是昨晚楚问只注意在他肩上的伤口,给他撒了药粉疗伤,今日一见面便盯着他肩部的伤看,大概是想知道伤势是否好转。 想到这,又不禁失笑。 这么多年过去了,楚问还是老样子,还是那样风光霁月,胸怀坦荡。 只是他以真心待人,又有多少人回他哪怕半分诚意呢。 无非是名誉相勾、利欲熏心,最后留一句身不由己,造化弄人,何等荒唐。 宿回渊笑意淡了些,随后坦荡地解开自己的腰带,扯开胸前衣领,将肩部的伤口拉开给楚问看。 苍白的皮肤忽然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有下意识的紧缩,昨晚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痊愈了大半,现在只剩一道淡淡的红痕,延伸在颈线与锁骨交界处。 红痕之上,还有那道极细极浅的银线。 乍然,却又有种破碎的美感。 几乎是在他扯开领口的瞬间,楚问便错开了目光,目光隐在眉骨垂下的阴影间,不见神色。 宿回渊微偏了偏头,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楚问的侧脸。 “师尊,不用检查一下吗?”他明知故问。 楚问身形似有一顿,然后转过身来,单手替宿回渊把衣服拉好。目光轻点在肩处红痕,却不过一瞬,随后便倏然错开了。 “天冷,穿好。”他垂眸淡道。 肩部有刹那间微凉的触感,随即便被温暖的布料所覆盖,宿回渊顺着楚问的动作系好腰带,却难得地有些恍惚。 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楚问也对他做过同样的动作。 只是那时年龄尚小,满心只有憧然,无关风月。 屋外传来了木门开合的轻响,宿回渊收回思绪,对楚问说道:“宁云志出来了,我们下去吧。” 脚步却有些不易察觉的急。 几人出了客栈,打算吃过午饭,正好附近有个口碑不错的酒楼,他们便进去选了二层一个位置极佳的临窗位。 虽然宿回渊身上半文钱没有,但楚问和宁云志都带了不少银子,他也算沾了光,每天蹭吃蹭喝。 店小二拿了几张单子跑过来吆喝道:“几位客官,看看想来点什么,我们这里松鼠鳜鱼、莼菜银鱼、桂花糖藕都是必点招牌,鱼都是渔民从河里刚打捞出来的还蹦跶着,保准新鲜。” “哇,你们这里怎么都是姑苏菜系?”宁云志抬头问。 “客官有所不知,我们掌柜的家乡在姑苏,后来迁到这边开了这家酒楼。菜味鲜甜,整个清衍城啊,你再找不出第二家姑苏菜系了。” 宁云志听着来了兴趣:“那你说的这些招牌菜全都来一遍。” 宿回渊不禁一哂。 想来鬼主之称听起来好听,但这些年却连些像样的东西都吃不上,整个鬼界没有一个人会做点能吃的东西。现在唯一的一次,竟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之前秦娘想给自己过生辰,花了大半天时间试图烤熟一条羊腿。最后端上来的时候外表已经焦糊得没法吃,咬开里面却还有汩汩血水涌出来。 秦娘苍白的鬼脸上写满了委屈,她幽幽道:“屠户跟我说的,千真万确,就是这么烤的。” “想必阴火和寻常火种也是有区别的。”宿回渊无奈笑道,“没事的,反正我也不过生辰。” “那些小鬼都喜欢过生辰。”秦娘道,“这地方半点人气都没有,待久了都快烂成土了,总要在人间有点念想吧,你还年轻,真一点也不想回去了吗。” 宿回渊手中没熟的羊腿还滴着血,他似是沉默想了一会,随后说:“不知道。” 连心细手巧的秦娘都没成功,后来整个鬼界便再没人张罗着做东西吃了。 “师弟,师弟!”宁云志叫他,“你还想吃什么菜?” “我都行,你们点。”宿回渊把菜单往前一推,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他确实没什么不吃的东西,若是说偏好,那他喜欢甜食,小时候总是管楚问要糖吃。 若是说讨厌,那他不喜欢葱花,觉得味道呛人得很。 “再来三碗蟹黄面,就这些!”宁云志点了一大堆,最后搓了搓手,将菜单还给店小二。 “客官,我们这里还有上好的桂花酿,要不要来一些尝尝呀?” 宁云志跃跃欲试地看向楚问:“师尊,可以吗?” 楚问没拒绝,只说:“不可误事。” “那帮我把这扁壶满上!”宁云志开心地从腰间解下递给店小二。 宿回渊也有点想喝,不过自知酒量太差,属于喜欢喝又喝不多的类型,而且身上也没带什么能装酒的东西。他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店小二看他欲言又止,问他:“这位客官要不要也尝一壶,绝对是方圆百里最好的桂花酿,不好喝不要钱!” 他咽了咽口水,说:“不用了。” 就在此时,一只手从他面前伸出去,递过一个暗红色木纹酒壶,壶口嵌着银边。 袖口处有冷香传来,宿回渊一愣。 “好嘞好嘞。”店小二从楚问手中接过来意会道,“这就去给二位客官满上。” 宿回渊的目光顺着那袖口向上,在楚问眉眼处徘徊一周。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想。 他记得楚问之前从不碰酒的。
第9章 幸好,楚问也没问。 “原来是这样。”宁云志点头沉思道,“那如果说这两个老人是被调换了魂魄,当晚暴毙,那师弟的死因会不会也是这个?那个所谓能医死人肉白骨的医者肯定有问题。” “尚不能定论死因是否一致。”楚问淡声道,“我门弟子身受重伤被救治,数日后旧伤重犯身亡;老妪身死又复生,他和老翁同时在当晚身亡,且神志不清,戾气极强。”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还有仙界松山真人死而复生的传闻,自师尊死后,他的遗体便一直保存在清衍宗后山顶,万年冰雪,音容仍在。” 宿回渊从这段话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些自己并不曾知晓的细节,问道:“所以松山真人死后并未葬在陵墓中,而是置棺于山顶冰雪中,那现在遗体呢?” “师尊遗体在一月前消失不见,怕引起江湖恐慌,因此清衍宗并未向外透露。”楚问长眉轻蹙,“只是那不久后,便有弟子说后山闹鬼一事。” 窗外阳光正盛,宁云志却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偷遗体?也太……” 他继续猜测道:“那这么说来,是有人偷了松山真人的遗体,然后被那神医换魂,做成死而复生的假象。” “我看未必是换魂。”宿回渊单手转着手中的酒盏,良久沉默后终于开口。 “对于死后魂魄尚在的人来说,才能有换魂的机会,但对于死了那么多年早已魂飞魄散的人来说,便是借魂了。除非当时松山真人的魂魄被人特意用术法保留下来,否则……” 但他知道,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他自己下的手,再清楚不过,人死得已经不能再死了。 “魂魄又不是路边的野草,随便想要就有,要多少有多少。”宿回渊一哂,“而且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被医者救治过却又身亡的人,他们的魂魄去哪了?” 宁云志哆嗦得更厉害了,急忙掏出刚刚的酒壶猛灌了一口,这才找回点温度来,颤声道:“而且如果那神医也参与其中,那他为什么会特意告诉我们他给松山真人还魂的事情呢?” 不错,宿回渊想。 孺子可教。 只是闻着那酒壶里飘出来的桂花酿香气,馋得有点牙痒痒。 “三位客官,上菜咯!” 店小二的吆喝声瞬间把宁云志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紧忙回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看。 只见店小二一手端着莼菜银鱼羹,另一只手端着三碗蟹黄面。 “客官慢用,剩下的菜马上给您端上!” 宿回渊瞥见那碗蟹黄面,表情僵了僵。 ——只见黄嫩飘热气的面条上面,撒了一整层切碎的葱花。仅是看着,他仿佛已经能想象到是怎样呛人的味道。 算了,也懒得挑出来,不吃就得了。 宁云志专注吃饭,不管不顾;宿回渊专注挑菜,一言不发。几个人十分沉默。 吃了好一会,离宿回渊最近的蟹黄面一口没动,他却仿若未觉。 他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一直在想刚刚楚问说的话,松山真人已经死了十年,有人在这个时候偏要故意让天下人再次关注这件事。 他目光微沉。 必然还是因为十年前那桩悬而未决的旧事了。 也不知怎得,竹筷没夹住,鲜鱼肉掉进了蟹黄面里。 鱼肉上沾着些许油脂,缓缓浸透在面汤里,漾开一圈圈的波纹。乍看起来,更没了吃的欲望。 宁云志见状立刻就想给他再点一碗,被宿回渊眼疾手快制止住了。 宿回渊正好有了不用吃的理由,心里还挺开心,道:“不用,我不吃也……” 话未尽,只见自己的碗被抽到一边,另一碗蟹黄面被推到面前。 宿回渊一愣。 只见新递过来的蟹黄面里面,葱花被挑得干干净净。 “换一下吧。”楚问轻声道,“如果你不介意。” 宿回渊手一僵,似乎很久才反应过来楚问在做什么,他下意识答“我不介意”,随后才后知后觉。 “不,其实不用。” 他低头,那碗被挑去葱花的蟹黄面却已经摆在了他面前,金黄的蟹肉泛着粼粼的亮色,手擀面白皙清透,碗侧摆着白瓷勺子,边缘处沾了一小块尚未挑干净的葱花。 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他却忽然不知该如何回应,应付楚问似乎要比鬼界那些生杀予夺的残忍还要难得多。 没想到楚问对徒弟这么好,他忽然有点羡慕宁云志。 毕竟那人才是他正经的徒弟,而他,早晚要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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