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问轻声道:“十年前,我想到一个人,他可能……” “这些等出去后再说。”宿回渊深吸一口气,身侧手紧握成拳,继而用力张开,“我先带你出去。” 他想背楚问起身,但对方并未同意,楚问轻声道:“此处幻境诡异,阵眼复杂,需要先破除环幻境后方能找出。你一个人尝试太危险,我帮你。” 宿回渊几乎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各种各样强烈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撑裂开。 我帮你,确实是楚问会说的话。 从来,楚问都只会为他人考虑,哪怕自己已然遍体鳞伤,千疮百孔。 他并不懂对方所奉行的天下道义,更不想让对方一次次地牺牲在自己身上。他的处事准则要简单直接得多—— 他只做自己想做之事,无论生死。 宿回渊微俯下.身,单手带过对方后颈,贴住对方微冷的额角。 气息纠缠,距离近到无比危险,他甚至能看见对方淡色长眸中,映出自己的倒影。 “楚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宿回渊轻声说。 似是没想到他会说这些,楚问微愣住,并未立刻答话。 “很久之前你把我带上清衍宗,在宗门内长老都想将我送走之时,你拦在我身前;后来我成为清衍宗弟子,需得参加弟子间比试,但我当时多病,依旧是你护在我身前;后来下山历练,有灵兽拦路,你让我躲在旁边,你一个人来处理。” 他缓声道,“从小到大,从来都是你护在我前面,而现在……换做我护你一次,好不好。” 宿回渊呼吸微滞,在等对方的回答,呼吸都在沉默中被无限拉长。 良久,楚问终于微垂了眸子,十分缓慢、又似十分艰难地吐出一字:“……好。” 楚问胸前的鲜血沾染到他的衣衫上,只觉相触之处都变得滚烫。 大概是由于刚刚环境中的人被宿回渊一剑劈中,如今幻境忽然开始摇摇欲坠,继而缓慢分崩离析。 他了解楚问,知道对方执意留在幻境的原因为何。 ——无关情意,无关风月,而是出于纯粹的内疚与责任感。楚问不会任由同门背负上莫须有的罪名,这是内心坚守的道义使然。 可正是这份荒唐又纯粹的道义,让他一步步深陷。 室内周遭的情景逐渐旋转着扭曲,最终化成一团浓烈的黑雾随风飘走。眼前一切繁华倏然消失,天幕低垂,响声交错,脑中幻境恼羞成怒的声音尖锐刺耳,满目所及只余下空寂的灰黑。 墙壁碎裂、地面震颤,他们所在的方寸仿佛最后一片净土。 在轰然崩塌的幻境中,宿回渊屏住呼吸,缓缓低下头去,轻吻上对方发顶。 不夹杂任何情`欲与予求,蜻蜓点水般,点到为止。 心脏却在那瞬间怦然。
第37章 理论上来说,幻境所显示的是入境之人所留念、意难平之事, 其中景象也只有入境之人方能看到。但由于刚刚宿回渊是强行闯入境内,因此两人便一同坠入第二轮幻境当中。 这次转换的时间变得格外长, 良久, 新的景象缓缓展开在眼前。 这是一片空寂的山岭, 天寒,连呼吸都夹带着水汽,周遭泛起白雾,逐渐浓厚, 直到连张开的五指都看不清楚。 这是当时几人前往华山之时, 三人走散,在迷雾中的场景。 宿回渊身体顿时一僵,紧张感无由升起,倘若楚问看见自己从“宁邱”变成年少时的宿回渊, 就相当于暴露了自己易容更改身份潜入清衍宗的事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死寂般的沉默逐渐蔓延开来。 但宿回渊并未注意到, 身边的楚问也未发一言。 若是仔细看去,对方的身体也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不知等了多久, 幻境中走出一个人,身着白衣, 正是当时的楚问。 宿回渊无声松了一口气, 很显然,纵使两人同时入境, 幻境仍然是从楚问的视角展开。而两人从初进迷雾之时就依然走散,因此对方对自己的身份依旧毫不知情。 内心反而升出些许好奇来,之前自己在迷雾中看见了“楚问”,不知对方在其中又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幻境中的楚问正在与当时的自己谈话,楚问走在“宁邱”前几步的位置。 记忆中,两人便是在这里失散的。 谈话声音倏然消失,楚问的脚步也在刹那间顿住了。 宿回渊瞳孔微微睁大。 ——只见楚问的身体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小,身上的衣冠、配饰也随之改变,直至回到十余年前年少的时期。 与自己当时的身体变化完全相同。 如此一来,楚问便从对方几步之前的位置,停留到了身后数步的位置。 恰好是他之后听见楚问声音的方位,一切便对得上。 宿回渊呼吸微滞。他一向觉得迷雾中的“楚问”并非本人,一是由于方位蹊跷,二是由于对方表现有几分反常。 但既然楚问在迷雾中也同自己一样变小…… 有一种极其荒诞的猜测缓缓从心底升起,曾以为其不可思议,但刹那间,那隐秘的猜测却疯狂冒头,攫占了全部心神。 “我们之后,还会做更加、更加亲密的事情,你总要习惯。” “如何习惯。” “你看,你本来就从不会拒绝于我……” 两人一来一往的对话,都与记忆中完全一致。刹那间宿回渊头脑中一片空白,一直以来最不可思议的可能却成了真。他感觉浑身血液变得冰凉却滚烫,一点点倒涌回心口,将那方寸之地堵得酸涩。 ——在那迷雾之中,站在他面前的,便是真正的楚问。 但楚问那时为何会在迷雾中看见如此场景。 他们之间那样逾矩,那样亲密之时,楚问又在想些什么。 是同样觉得对方并非实体,所以才无所顾忌吗。 更为详细的原因,他不愿去想,亦不敢深究,浅尝辄止的欢愉已然令他臣服。 “我猜你肯定又要说‘早知如此,当初便不带你回清衍宗’。不要这句,说点别的,说点……能让我开心的话。” 他听见迷雾中的自己这样说。 再然后…… 眼前乍然一黑,一只微凉的手掌覆上他的眼,遮住了他全部的视线。 “别看。”楚问在耳边轻道。 随着对方的靠近,那股一向存在感极强的冰雪冷香瞬间将他全身笼罩,宛如密不透风的笼,难以逃逸。只是如今那冷淡的香气中,还夹杂着不可忽视的血腥味,那是在上一份幻境中,楚问被他自己刺入心口流出的血。 宿回渊看不见,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什么都清楚。 楚问垂首吻了他,不是迷雾中的假象,而是真真实实的人。 继而唇齿交缠,呼吸相扣。 那场景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楚问另一只手微抬,强硬且磅礴的灵力从袖中缓缓升起,刹那间天地变色,白雾瞬时扭曲。 这一次,甚至还未等那个声音问出“是否要留下”,楚问便已经生生撕裂了整个幻境。 强行破阵所带来的灵力损耗巨大的无法想象,虽然楚问境界已趋大成,但心口伤势过重,终究难以支撑太久。 幻境被人两次强行破解,怒气夹杂着杀意。在周遭景象崩塌的瞬间,翻涌的气流转变成千万把利剑,飞速地径直朝着两人的方向飞去。 与此同时,振聋发聩的嗡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其音邪魅,可乱人神智。 幻境最可怖之处并不在于其灵力是否强大,而在于它能控制境中人的灵力、意识、甚至是神智。倘若入境之人找不到阵眼,纵使是修为再强的修士,也很有可能永远迷失在其中。 在千钧一发之际,尘霜剑随着一阵轰鸣破空而出,刹那间天地变色,冲天的白光震开虚幻的景象、撕裂开灰黑色的结界,直至大地崩塌。 浑白色剑气在两人周遭升起,铺天盖地的长剑在触及剑气之后瞬间碎裂,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争相响起。 但下一瞬,迷惑人心智的诡异声音便接踵而至。 楚问的混白结界尚未成型,一时间无暇他顾。电光石火之间,他果断将灵力悉数贯入宿回渊额间,护住心脉。 但也只来得及做这些。 纷杂而尖锐的声音瞬间涌入他的耳膜,穿进心脉之中,在经络内撺掇。 楚问蹙眉,随即猝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宿回渊视觉听觉都被楚问封住,混乱中只能感受到对方滚烫的鲜血喷溅在自己颈侧。 他惶然伸手,在急速坠落的瞬间,对方的衣角却从他指尖滑落。 他终究没有护住他想保护的人。 在无尽的震颤与混乱中,幻境终于彻底崩塌,连带着全部场景的阵眼。无数人从自己的铁门中醒过来,有些人刚入幻境不久,有些人却已然苍老。 他们选择将时间停滞在某一个节点处,随后无尽地循环,既是逃避,亦是解脱。 但久而久之,便是自己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囚笼。 他们纷纷推门而出,甚至忘记自己为何来此,只觉自己做了一个极长极长的梦境。 但他们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幻境的破裂的背后,需要付出何等同归于尽的勇气与代价。 意识随着身躯骤然陷落,宿回渊感觉自己再次回到了那扇铁门之内,强行破阵的冲击依旧让他觉得头晕恶心。但甚至没有时间检查自己身上的伤口,他立刻朝楚问的方向看过去。 对方躺在自己的身边,浑身都被鲜血浸染,素白的剑袍仿佛被血水泡过。面色格外苍白,双眼紧阖,周身经脉已然断裂,有丝丝缕缕的鲜血从唇角和眼尾渗出,仿佛破茧的血蝶。 尘霜剑虚虚握在对方掌间,一向纯白的剑光已然黯淡。 脑海中一向紧绷的弦遽然断裂,本是默然无声,却仿佛响逾千斤。 他堪称慌乱地抬起对方微凉的手掌,指尖颤抖得不成样子。 此时此刻,他无比希望自己的灵力能与楚问同样有救人性命的奇效,无论代价如何,都在所不辞。 但他无能为力,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做,无力感席卷过他的全部意志。 从那个雪夜初识楚问起,对方向来天赋异禀、战无不胜。那人一席白衣、一剑尘霜、一绝剑尊,似乎可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所向披靡。 但唯独。 唯独不能…… 他俯下.身去,仓皇擦拭去对方面上的血迹,只觉得那猩红色液体滚烫到惊人。 “楚问……楚问,你给我醒过来!”他紧攥住对方领口,却又无力地滑落,鲜血的流逝来得如此鲜明,他仿佛抓不住任何东西。 语调逐渐变弱,最终夹杂着隐忍的哽咽,“你醒过来好不好,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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