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任鬼主将他安置在宫殿边缘的房间内养伤,并未亏待他,而是想将来把他当作鬼界与修真界谈判的筹码。 半个月过去,宿回渊身上的伤好了大半,众鬼没等到鬼主要将其交出去的信息,却听闻鬼主要主动退任,将鬼主一位拱手让人。 正是让给不久前重伤未愈的那个人。 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一般迅速传遍鬼界,鬼主换任得过于突然,过于平和,以至于大家都接受不了。 但就在当天,宿回渊斜坐在白骨制成的王座上,凤眸垂着,甚至右手上的伤口还并未痊愈,用黑布一圈圈缠了起来。 神情堪称百无聊赖。 而王座之下,赫然躺着数个死状凄惨的鬼魂,被剖开了肚子,粘稠乌黑的鲜血顺着长阶流了下来。 而宿回渊手中的那把鬼王刀散发着浓重的黑雾,下一瞬,便将那些尸体的亡魂吸了进去。 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混身骨缝仿佛被冰水浸过。 他们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独树一帜的新鬼王,乍看上去人畜无害,但实则是最疯、最狠厉的一个。 甚至没人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能让上一任鬼主不动兵戈地将鬼主之位拱手让出。 宿回渊微哂,睥向下面抖成筛糠的一众厉鬼,淡声道:“还有谁有异议?” 这还哪有鬼敢。 他们噤若寒蝉,迅速跪服下.身,依附于他们新的鬼主。 小鬼带着楚问走过大殿时,已然能清晰记起那天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那几个厉鬼的死相依旧历历在目,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加快步子。 他带楚问走进了一扇门,轻声道:“这边请。” 上一任鬼主住在大殿边缘,但宿回渊不喜吵闹,便挑了个很靠边的两间屋子,一间用来议事,另一间则用来日常起居。 小鬼想了想,便将楚问带到了第二间屋子里面。 毕竟鬼主的师兄,大概与鬼主关系很是亲密。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房屋正中间有一张极大的骨床,被褥大概是很久没有整理,已经泛起轻微的褶皱,床边放着一个杯盏,其中沾有干涸的血迹。 房间四周阴火长明,映出房顶硕大的龙骨吊顶。 小鬼将他送进来之后便退了出去,候在门口,让楚问有事叫他。 铁门落下,发出沉重的响声。 周遭重新归于安静,楚问环顾四下,无声叹了口气。 其实就算没有小鬼带路,他也能找到这里。 或许对方从未知晓,但十年前宿回渊依附鬼界之后,他确实来找过他。 他时常下山历练,并不会引人怀疑,他穿上黑色的长衣,跟在众多小鬼后面,跳进了幽冥河中。 河水冰凉刺骨,沉底之后又走过很长的一段路,这才看见一处宏伟地宫。 他套了一个小鬼的话,得知宿回渊就住在大殿偏处的房间中,他按照小鬼的描述走到房门口,却见门没关,便走了进去,藏在柜子后面。 宿回渊躺靠在床.上,受了很重的伤,屋中除了他还有一人,站在床边宿回渊身前。 那人身形高大,身着人皮裘衣,颈间戴着人指骨穿成的项链,声音有些粗粝。 那人说道:“我早就厌弃了鬼主之位,整天跟一群疯子在一起勾心斗角,数十年间连个好觉都睡不得,每当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起上一任鬼主被我剥皮时,那凄惨的叫声……所以我想,与其数年后我体力不支,被你们残忍杀害,不如趁现在,将鬼主之位主动让给你。” 宿回渊轻笑道:“你不要的东西,我为何会想要。” “你以为,你能安稳在鬼界待多久。”鬼主笑,“对于你来说,依附鬼界是你不得已的决定,但也是唯一的选择,你若不成为鬼主,便只能丧命在这里。” 他的声音森冷,一字一顿道:“到时候,我会把你的脊梁骨安置在王座的把手处,我倒要看看,它到底有多硬。” 鬼主缓缓起身,停顿片刻,随即恍然道:“哦……我想你只是,舍不得你那师兄吧。” 楚问垂在身侧的手指逐渐缩紧,轻搭在尘霜剑上。 他身为清衍宗大弟子,暗中前来鬼界已然是理智尽失、不可理喻。 但那一刻,他满心想的都是:只要宿回渊能回应一句,只要一句…… 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杀出一条血路,将对方从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带出去。 哪怕一同为天下人所不齿,哪怕得罪正邪两道,哪怕无处容身,他都毫不在意。那些名誉、伦理、理智、修为,相比之下都显得不重要。 不如一同疯得彻底。 他不介意成为他的共犯。 “你真是高估我了……”宿回渊轻笑,眸中毫无温度,“他心软、善良,是个好人,我料定我重伤那晚,他定会带我上山,果不其然。” 楚问手中的动作倏然顿住。 “但我进清衍宗本不过是为了神丹,既然现在神丹已经拿到,又何需过多牵扯。”宿回渊淡声道,“天下本就不存在什么公平,但我与他本无什么不同,如今却有天壤之别。一个倍加珍惜,另一个却弃如敝履,他生来便含着金汤匙,却什么都不记得……我理应恨他才是。” 他伤很重,本没什么力气,便将身体向后靠去,叹息道:“但当然,他也应该足够恨我才是。恨不得也一剑将我捅穿,这才像他。” 楚问的心仿佛被狠狠拧起,仿佛满腔情意终究一文不值,不过是一些筹码与借口。 鬼主仿佛听见了极大的笑话,随即叹息道:“怪不得……不过没关系,鬼医秦娘医术高明,没有她治不了的病。” “很多年前,也有人这么对我说过。”宿回渊冷笑,随即单手拔.出身侧长剑。 那是他生辰之时,楚问赠予他的长剑,锋利无比,所向披靡。 深重灵力从宿回渊掌间缓缓流出,萦绕至长剑周围。玄铁缓缓融化,滴坠到地面上,形成一滩铁水。 唯有一串苍白剑穗尚且完好,被宿回渊随手扔在一边。 下一瞬,地上的铁水再次成型,凝聚成全新的形状—— 那是一把通体漆黑,怨念深重的短刀。 楚问将一切尽收眼底,眸色尽红,他无比清晰且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一直被欺骗、背叛。 他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把不断消融的长剑中,仿佛彼此间最后一点尚存的情意,都随之一起缓慢流失。 最后化成满地狼藉。 他并未看见宿回渊眸中神色,因此也并未捕捉到对方那冷淡凤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沉重的痛苦纠结,却被压抑得极深。 “长剑对我来说并不趁手。”宿回渊试了试鬼王刀,敛眸淡淡道,“早就想换一把了。” 后来两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随后鬼王走了出去,沉重的铁门重重砸在地上。 与此同时,宿回渊也仿佛失去最后一丝力气一般,向后瘫倒在床榻上。 尚未痊愈的伤口由于强行使用灵力而进一步撕裂,将黑色长衣染得极深,又氤氲到下面的床褥之上。 他闭上眼睛,眉头紧蹙着,似乎很不舒服,蜷缩起身体,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什么东西。 楚问满腔都被愤怒填堵,尘霜长剑已然出鞘,有一瞬间,他想直接将人一剑砍死在这里。 之前宿回渊杀死师尊之时,他还觉得是有什么误会,对他说“只要你解释,我便信你”。 但如今,又叫他如何再信。 牙关紧咬,直至血腥气缓缓蔓延开来,心若擂鼓。 不过是利用他,不过是想要拿到神丹…… 尘霜剑意已成,高高悬起,却久久未向下分毫。 持剑的手微颤。 眼前人浑身是血、蜷缩身体的模样,仿佛又带他回到了多年前,清衍山下的雪夜。那人受伤极重宛如困兽,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决然。 从此十余年间,有春去秋来,有朝暮雨雪。 是他那般陪过、爱过的人,是不惜一切代价都想将他救回来的人。 而他也终于听见了宿回渊口中无意识倾泻发出的声音—— 楚问。 始终是这两个字,一遍遍轮回辗转,毫无停歇。 宿回渊面色微红,似乎是很冷,浑身都在细微颤抖,大概是病得很重,在发烧。 那把高悬的剑终究没有刺下去。 楚问出剑一向果断、毫不迟疑、一击毙命。而这次,从长剑出鞘凝滞的刹那,他就已然知晓最终的结果。 他转身欲走,但在门前忽然想起什么般,脚步微顿。 袖中还有用瓷罐装盛着的草药,对外伤有起效,是他专门给宿回渊带过来的。 他一度想转身就走,但终究还是将瓷瓶放在了床侧。力度很大,发出清脆的敲击响声。 宿回渊翻了个身,却依旧意识混沌。 楚问转身离开,以为今生再不会相见。 楚问回到清衍宗后,便以闭关修炼为由将自己锁在房中,不吃不喝,也不见任何人。 他迫切地需要独处,但最终竟发现自己已然无药可救。 与其说是闭关修炼亦或是惩罚自己,不如说是一种渴望解脱的方式。 宗门内大多数人都知道,楚问当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他日宿回渊若背叛清衍宗,我愿承担一切责任”那句话。 没有人责怪他,很多人想去劝他,却都吃了闭门羹。 楚问的门前总是摆满了送来的饭菜,却也半分未动。 最后长老也过来看,却依旧没能给人叫出来。 直至一年后。 …… 如今,楚问长指一寸寸按过宿回渊居室中冰凉的墙面,往事便一桩桩一件件浮了上来。 因为此事,他确实恨过对方,但很久之后冷静下来之时,又觉得对方如此表现或许有所缘由。 毕竟宿回渊当时无处可去,只能逃至鬼界,而那鬼主所言极是,对于宿回渊来说,要么成为万鬼之首,要么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并无任何中间选项。 而作为一个刚入鬼界、身世不明、与曾经的门派尚有藕断丝连的人来说,需得对自己足够残忍,方能取得鬼主的信任。 这是他为宿回渊找的借口。 但他自己亦无从得知,宿回渊那天说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爱欲掺杂着憎恨,融成沉重的铁链,便无所谓道义尽失,只想将那人锁在身边。 当时满心注意力都在宿回渊的动作上,如今想来,仍有些许话语很是奇怪。 例如,宿回渊为何要说“他们本无差别,如今却一个瑰珍,一个敝履”,为何说“他本含着金汤匙,却什么都不记得”。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整件事情中最关键的核心。 宿回渊迟迟没有回来,楚问搭坐在床边,起身之时指尖抚过被褥,竟发现上面有一层浅浅的浮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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