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沉吟一声,抬眼看向了他,眼底平静如水,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我飞升那日,天道落下了九九雷劫。” 白子自指尖滑落,正落在棋盘上。 “落子无悔,你这么下,我可快要赢了。”傀儡挑了挑眉,又用一枚黑子堵住顾明昼的白棋。 “九九雷劫。”顾明昼缓缓闭上眼,声音染上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意。 他设想过无数飞升失败的原因,却从未想过会是九九雷劫。 寻常人只要强行忍受九道雷劫过后,便可飞升得道,九九雷劫…… 是九九八十一道。 此乃天罚。 “天道似乎是为了警示我。”傀儡的声音很淡,低低笑了声,“平生已拥有了最好的一切,还妄图飞升成仙,岂非太过贪心?” 顾明昼抬眼看向他,不置可否道,“这就是失败的原因?” “不仅于此。”傀儡方要再说,却看到顾明昼身后不远处躲在树下鬼鬼祟祟偷听的沈洱,他话锋忽转,“不如你先告诉我,你为何会和夙冥生下孩子?” 顾明昼自然感受到了兔子的气息,他没有回头,微微笑了声,面不改色道,“因为他追求于我。” “你胡说八道!”沈洱立刻冲过来揍他。 这个混蛋骗子,居然趁他不在就胡乱编排他! 还没打到人,顾明昼便跟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轻而易举地扣住了他的腰际,将人带进了怀里。 “怎么起来了,尊上,快坐下歇歇。” 沈洱咬牙切齿地等着他,“本座再不起来,难道等你把本座的名声败坏完了再起来嘛,你跟他说实话,到底是为什么?” 傀儡的目光在沈洱颈侧掠过,顿了顿,他收回眼,淡声道,“若是追求我,那我相信倒还有点可能。” 沈洱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未免对自己太自信了,本座会追求你?” 他当时可是巴不得把顾明昼剁成臊子包饺子。 见兔子要气急了,顾明昼连忙解释,“是我追求于尊上,方才只是开个玩笑。” “那你赶紧跟他说清楚,”兔子愤愤不平,“不然他老以为是我的错呢。” “好。”顾明昼伸出手,把超凶抱在怀里,自棋桌旁的小案上捻起一块南瓜酥轻轻塞进小崽的嘴里,“我想想要从哪里说起……” 不多时,顾明昼跟傀儡解释完了一切,两个小崽也被喂得肚皮圆滚滚。 “就这样?” 傀儡沉默了。 “就这样。”顾明昼淡然答他。 除邪路上不小心摸了地上的兔子,结果那只兔子正好是夙冥的原型,受诅咒影响两人就这么顺水推舟的生下了孩子。 这也太……敷衍了。 傀儡掐了掐额角,“我没想到自己竟是个惊天大蠢货。” 好吧,如果是他看到路上一只人畜无害的兔子,一定也会想顺手摸摸的,怪不得夙冥会如此清楚他的弱点——若这也能被称为弱点的话。 顾明昼嘴角微抽,想骂他一句,却又感觉像在骂自己。 “既然你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也没有困惑了,那便上路吧。”顾明昼从衣襟内取出那小小的卷轴,刚要展开,又被傀儡叫住。 “等等,方才我还没有说完,”傀儡沉沉地盯着他,“你和夙冥生子是一场意外,此事我可以接受,但夙冥和另外一只大邪有牵连,此事你可知道?” 沈洱:? “他说的是?”顾明昼抬眼看他。 沈洱没好气地道,“谢珣呗,他没在楚家找到卷轴,就来找本座了,正好被他撞见。” “谢珣的确是个隐患。”顾明昼对谢珣的印象不怎么好,他还记着谢珣当时在鬼市地牢里把他的兔子抱走的事情,可兔子对他又十分亲密,让他不好动手。 沈洱抿了抿唇,说道,“他不是隐患,他以后不会再对本座做不好的事情了。” 顾明昼神色微变,捏着白棋的指尖用力到有些泛白,他微笑着道,“尊上这么确信?” “当然。”沈洱毫不犹豫道,“因为他一定会听本座的话的。” “我看倒未必。”傀儡淡淡开口,“你先前让他变回原型,他不也没有听你的话么,你的话真的有用?” 被他质疑,兔子的犟劲上头,“你不信?改天本座让你见识见识。” “尊上还真了解谢珣。”顾明昼笑意敛起,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酸味,“不知尊上到底为何这么熟悉他呢?” 沈洱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说,“因为他是我哥哥啊。” 话音落下,两个顾明昼同时错愕地看向他。 “你哥哥?”顾明昼手上力道稍松,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亲哥哥?” 沈洱奇怪地瞥他一眼,“当然。” 怪不得,他们表现的那般亲密,原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 “夙冥竟然有两个。”傀儡沉思片刻,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我先前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但凡他知道,当初不可能只封印一只,而是两只一起封印。 沈洱干咳了声,“本座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之前本座还一直以为他只是本座的军师呢。” 闻言,顾明昼也察觉出了一丝怪异,“他一直隐藏身份在你身边?” 沈洱被他问的一愣,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是啊……” “我当初去扶风山封印你,为何没有见过他?”傀儡又发问。 他们的话让沈洱心底莫名慌乱起来,“当时,当时他失踪了……” 顾明昼和傀儡对视一眼,已然明白了个大概。 傀儡再道,“他分明是你的兄长,却在扶风山几百年掩藏自己的身份,分明才智过人却甘愿屈居在你麾下,我去封印你时,恰巧他失踪,你就不觉得这其中……” 沈洱脸色白了白,掩在袖内的指尖也有些发抖。 “够了,现在是在说你的事,跟这些没有关系。”顾明昼倏然打断了傀儡的话,伸手在兔子后背轻柔抚了抚,“沈洱,带超凶超坏他们先去吃烧鸡,不然我又白买了,放心,我很快解决掉他。” 沈洱怔怔地点了点头,半晌,伸手牵住小崽回到房间里吃烧鸡。 他的心很乱。 其实很多蛛丝马迹,他不是没有发现,只是…… 沈洱总感觉谢珣不会害他。 正是这样无条件的信赖,让他忽视了一切。 谢珣从小养大他,他们是真真正正、血脉相连的家人。 可万一谢珣不这样想呢? 万一,谢珣从没有把他当成弟弟呢? “弟弟。” 听到这两个字,沈洱忽然打了个激灵,俯身看去,超坏正把鸡腿最肥美的腿肉撕下来,塞进超凶的碗里。 “多吃一点,快点长得跟哥哥一样高。” 小崽啃着鸡腿的骨头,却仍然笑呵呵的。 沈洱心头微暖了几分,他打开另一只包好的烧鸡,推到小崽们面前,“还有一只呢,超坏你也吃。” 忽然间,他脑海中忽闪过几个零碎而模糊的画面。 谢珣曾经也像超坏对超凶一样,这么对待过他么? 兔子努力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失落地想,下次见到谢珣,一定要问个清楚。 * 棋盘仍未能分出胜负,顾明昼收了手,淡声道,“不必再下了。” 傀儡指尖微顿,默然地垂眸。 “你该知道,多留一刻你身上的魔气便可能会遏制不住,难道要等酿成大祸之后再死么?”顾明昼平静地开口。 他对自己向来如此狠绝,哪怕今日手执黑子的人是他,他也会毫不犹豫选择让对方除掉自己。 傀儡缓缓起身,目光在沈洱他们所在的厢房遥遥望去。 还想再看一眼。 可惜,没有机会了。 “动手吧。” 顾明昼将卷轴缓缓展开,赤练符篆卷轴内蕴藏的恐怖灵气瞬间钻入了他手中长剑。 他举起剑,望向了三百年前的自己。 “三百年后会过得很好,至少知道这一点已经足够了,不是么?”顾明昼笑了笑。 傀儡也笑了一声,“大概吧。” 如果他的转世真的觉得这一世很幸福,那么,他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 沈洱。 夙冥的名字。 他听转世叫过一次便记住了。 沈洱,带着兰时和素商好好活下去吧。 “最后劝告你一句,若没有做足万全准备,不要飞升。”傀儡解下腰间长剑,靠在了海棠树下,他仰头看向枝头盛放的秋海棠,低声道,“九九八十一雷劫,我受了八十道,但最后一道,不是我渡不过那雷劫,而是……” 一朵海棠花倏然从枝头坠落,傀儡伸出手,轻轻接住了它,淡笑了声, “天道,不肯给我。” 顾明昼一瞬僵在原地,手中凌厉的剑意刹那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他一生都在诛邪除魔,为了完成自己拯救世人的使命,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忍耐在二十五岁之前便会死去的绝望,忍耐无数大邪的恶毒诅咒,忍耐永远不得和家人亲近的痛苦,他已努力做好了一切,到头来,天道却不肯为他落下最后一道雷劫。 哪怕第一道雷劫将他劈死也就罢了,天道要他他生生挨过八十道雷劫后,在漫长而煎熬的时间里,在竭尽全力强撑着的等待中,一刻一刻地绝望下去,直到他心如死灰,万念俱焚—— 顾明昼至死都未能等到最后一道雷劫。 “不要恨。” 傀儡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叹息了声,低低道,“没什么好怨恨的,至少这一世比之前都要好得多。” 他和这一世的确不太一样。 他早已失去了重拾希望的念头,他知道,就算世人都说他是千年难遇的奇才,就算他用一生的时间做好了自己应该做的一切,他仍然什么都得不到。 所以,他放弃了。 只是看到沈洱和孩子们,他内心深处又会冒出几个奇怪的念头来。 兴许,当年若他不是独自一人,若他有所牵挂不舍,是否能强撑到最后一道雷劫落下?
第69章 午后(二更) (六十九)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顾明昼眼底划过一丝冷意, 抬起头,看向广阔无云的天空,似是在与天道对话般,淡声道, “我一定会飞升, 无论付出多少代价。” 他从未惧怕过天道,自他出生起, 天道就没有对他仁慈过半分。 傀儡默然地凝望着他, 良久, 缓慢开了口, “或许吧,但愿你能得道飞升。” 顾明昼回眸看向他, 定定地道, “没有或许,我必须飞升。” 这种时候,果然和他更不像了。 是因为有沈洱和孩子们在, 所以他有了绝不能死的坚定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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