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倒喝声,众人眉目间尽是不耐烦。 “你昨天也说明日,前天也说明日,明日复明日,到底什么个意思?” 中年男人只淡淡笑着,不说话。 仓灵看明白了,这些人是各个仙门的修士,都是来秘境找宝贝的。 如今正午,光照猛烈。 仓灵双目畏光,摘了一片荷叶撑在脑袋上,眯眼朝人群看去,隐约能瞧见好几个逍遥宗的人,他们穿着青绿色的弟子服。 仓灵眼前一亮,蹦蹦跳跳地滑下山坡,往人群里挤。 大约嫌弃他像个小叫花子,这些香喷喷的修士唯恐避之不及,纷纷给他让道。 这倒方便了仓灵。 少年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头发沾满灰尘,都打结了,脸上也全是泥灰,圆润脚趾从破鞋里探头,唯独脚踝的一串红线金铃干干净净,活泼灵动。 他撑着一柄荷叶,当作遮阳伞,背着破破烂烂的巨大布袋。 个子不够高,就垫着脚尖,在人群里张望。 他一直不被奚玄卿允许和别人玩,偷偷去找奚暮,已经很小心翼翼了。 因此逍遥宗弟子不认识他。 更何况,他这般邋遢模样,恐怕连奚暮都认不出他吧? 仓灵一张张脸望去,没有一个是熟悉的。 期待渐渐变作失落。 他问:“这里是无妄秘境吗?” 浑身邋遢,可一双眼睛又明媚又漂亮,还有些畏光,被刺激出一点点泪珠,实在教人疼惜。 一位撑伞的女修靠近,将伞往少年头顶偏了偏。 “是无妄秘境的入口,告诉姐姐你来这里做什么?” 少年看起来也不像个修士。 大约是个误入此间的小乞丐。 难得有人耐心和仓灵说话,他心底雀跃,恨不得将满腹疑问全都抛出。 “我来找人,姐姐有没有见过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他指着逍遥宗的那群弟子说:“衣服和他们的一样,或许现在不一样了……” “他可能会戴一个面具,也有可能现在不戴了……” 少年语无伦次,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见那女修满脸茫然,不知从何帮起,仓灵眼底的期待再度褪去。 教人望着这双眼,便心生怜惜。 却又无能为力。 倏然——! “……仓灵?” 熟悉温柔的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或许并不明显。 仓灵却听得浑身一激灵,双眼睁地圆润。 他蓦然回首。 便见远处走来一个青年,他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朝仓灵而来。 他被逐出逍遥宗,没再穿青绿色的弟子服,只一身灰白色窄袖直裰,长发高束,马尾飒沓。 他不再需要避讳师叔祖,便摘了面具,将那张俊俏的脸露出。 这般简陋的穿着,也未消减他俊逸英朗的气质。 是奚暮! 是他的奚暮! 一双春水里浸过的桃花眸,又是温柔,又是不可思议,又是心疼地凝着仓灵。 仓灵眼前泛出光花。 不晓得是午后太阳太耀眼,晒得他眼睛疼,还是心绪太激动,这些日子的委屈浸涌而出。 奚暮朝他疾步走来时,他亦是奔赴而去,一头扎进奚暮怀里。 小声啜泣,慢慢地,都成了嚎啕大哭。 奚暮紧紧抱着他,也不嫌脏,摸着他后脑安抚。 他跋山涉水千万里。 终于,又回到了最温暖的怀抱。 “呜呜,我找了你好久,好想你,我问他们你去哪儿了,他们都说不知道。” 归黎城一家客栈的客房中。 热腾腾的洗澡水直冒雾气,氤氲满室。 热水一捧捧往他肩上冲,水流顺着瘦削的肩膀滑落,身上都暖和了,仓灵才觉察出些许真实。 奚暮看得心疼。 他的小仓灵像洗去尘埃,露出的饱满珠玉,却瘦了好多,锁骨愈发明显,小臂足踝间,还有许多细小的划痕,都是翻山越岭时,不慎擦破的。 奚暮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他头皮,用皂角帮他洗干净头发,又耐心地用梳子一点点顺开他打结的长发,实在梳不开的,也不舍得剪掉,慢慢地替他理着。 太舒服了,仓灵禁不住喟叹一声,昏昏欲睡。 又被满腹辘辘饥肠折腾清醒。 他抹去眉眼间的水珠,哀戚地看着奚暮,舔了舔热雾熏红的嘴唇。 不需言语,奚暮起身,又拎起桶,加上热水,而后推门出去,回来时,已端着一托盘的食物。 仓灵眼睛一亮,忙不迭往嘴里塞。 鲜嫩嫩的果子,软糯糯的桂花糕,吃得两颊鼓囊囊的。 “慢点吃,别噎着。” 奚暮端着花果饮,凑他唇边,一点点给他喂着。 吃饱喝足,也洗干净了。 奚暮又拿了一身柔软的衣服给他披上。 新衣服像是桑蚕丝的材质,穿在身上一点都不硌皮肤,尺寸也是仓灵的,穿着正正好。 仓灵歪了歪脑袋,看着收拾洗澡水的奚暮,对方身上穿的明显粗糙,是最普通的桑麻料子。 便问:“我这衣服,你买的吗?你哪儿来的钱啊?” 奚暮倒完水,阖上门,见夜色已至,又点了盏明亮的蜡烛。 回到床榻边,给仓灵擦头发。 “不必担心这些,总归,养你的钱,我有在攒着。” 仓灵吸了吸鼻子,眼眶又红了。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 是在找奚暮的路上时,途径戏园子,隐约听见的戏词。 ——看一个人对你好不好,不是看他有没有万贯家财,愿意施舍多少给你,而是他明明生活拮据,却愿意将自己的全部都给你。 戏文里说:想要一个人,愿以稀世奇珍换;想爱一个人,愿以毕生所求换。 前者是欲,或是情.欲,或是占有欲。 后者是痴,看得穿,望得透,明知前路繁花似锦,偏垂眸,只见掌心一片镜花水月。 仓灵想,奚暮大约便是这样的人。 他脑海中,似有一抹印象与眼前的奚暮重叠。 光风霁月,风骨凛然的青年,曾一袭鹤氅白袍,为他褪下,曾前途无限,荣耀无双,亦为他舍去。 他痴迷地看着奚暮。 冷不丁开口:“奚暮,你是不是为了我放弃过很多……” 光明的前途,矜贵的身份……乃至身家性命。 奚暮愣了下:“何出此言?我……我本来就只是逍遥宗一个外门弟子,修为不济,也无甚财帛,离开不离开,都是这样的。” 仓灵眨了眨眼,瞥见奚暮眼底的卑怯,心底难过地泛酸水。 他跳下床榻,赤着脚,咚咚跑去案桌边,将那邋遢的大布袋抱过来,往床上一倒。 无数漂亮的宝石堆满了锦被,五颜六色,绚丽夺目。 “这是……” 奚暮难以置信。 仓灵迫不及待地将宝石一把把往奚暮怀里塞。 “你看看这些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你就不用进秘境找什么宝贝了,拿着这些能养活我吗?” 宝石自然都是真的。 奚暮不是有眼无珠,见识浅短的摊贩,不需掂量,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都是灵气浓郁的灵石,比普通宝石都要金贵,即便是秘境深处,也产不出几枚,仓灵却一下子拿出一大袋,足有上百枚。 “自然是真的。” 奚暮揽着仓灵坐下,将他赤.裸的脚塞进被窝里暖着。 “你从哪儿弄来的?” 仓灵目光闪避,犹豫了会儿,抵不过奚暮灼灼目光,还是道:“是他找来,坠在我床榻前的珠帘上的,说是给我赏玩,我……我跑路的时候,都摘下来,想带给你。” “……” “你是偷跑出来的?师叔祖不知道?” 仓灵没回答,只垂着眉眼,紧紧咬唇,不说话。 少年没什么心眼,心思都写在脸上。 不需得到回答,奚暮也明白了。 师叔祖对仓灵的占有欲令人心惊,又那么宝贝他,怎么可能放他来找他,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仓灵吃这么多苦? 师叔祖定然是不知…… “……他知道。”仓灵忽然说。 嗓音喑哑,吸了吸鼻子,颤着睫小声说:“我……我好像杀了他。” 奚暮心头一跳:“……你说什么?” 两滴泪坠了下来,落在奚暮手背上。 仓灵抬眼,泪水蓄满眼眶,眼尾通红,睫毛一颤,晶莹落下,绽出一朵水花。 像是生怕奚暮再度从眼前消失,仓灵紧紧攥着他的手,捧在双掌之间。 “他不许我找你,还将你赶走了,我就生气了,可他……“ 仓灵将那晚的事,一点点道出。 说到奚玄卿要将他拴在身边,说到奚玄卿将他桎梏在怀里,咬了他,要吃他。 他指着自己的嘴唇。 可那痕迹早已愈合,红润的唇上只有花果汁留下的晶莹。 他又望着桌上托举蜡烛的灯台,望着底端的烛针。 “我怕他追上来,把我关起来,继续吃我,我又找不到武器杀他,只能用那个……” “我记得我扎了很多下,我也不知道他死没死。” 仓灵惶恐极了。 瞪大眼睛:“奚暮,你说他死了吗?要是没死,会不会追来报复我?我真的扎了很多下,烛针都差点断了。” 奚暮没说话。 可那双一直凝视仓灵的桃花眼,忽然熏上一层雾,一抹红。 奇怪的是,即便他和奚玄卿长得一模一样,即便这双眼泛起一样的红雾,仓灵也不觉得恐惧,只是困惑。 “奚暮,你怎么了?” “你说话呀……唔……” 微凉的唇贴上仓灵的。 只是轻轻触碰,明明盛满占有欲,却竭力克制。 奚暮眼睫微垂,嗓音喑哑:“……是这样吗?” 仓灵愣了下,摇头:“不是的,他像是要吃人,你这个……不是的。” 奚暮抱着他,掌心顺他后背,让怀中僵硬的身躯渐渐柔软下来。 “怕不怕我这样?” 哪样? 贴着嘴唇吗? 可奚暮没有要吃他的意思,甚至惹得他心底有些痒痒的,感受很古怪,仓灵说不出来。 他想了想,轻轻摇头:“不怕,我……很喜欢你这样。” 仓灵扬起脖颈,主动往奚暮唇上贴了一下。 在抬眼时,对方眼尾更红了,抱着他的双臂也紧了紧,甚至于怀中体温都在骤然升起。 奚暮垂眼,又吻了他一下。 “仓灵,那不是吃,他是在轻薄你,占你便宜。” “……啊?” “仓灵,我有一点不高兴。” 奚暮滚烫的脸颊埋在仓灵颈窝,鼻音很重。 “为什么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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