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讨厌他。 奚玄卿从未被仓灵说过“讨厌”这个词。 无论是三百年前,他在凡尘境做奚暮的时候,还是九天境上,他做神尊时。 仓灵再难过,再伤心,也只会觉得奚玄卿只是忘了他。 哪怕那时候,他不再多看他一眼,捂在怀里宠着的换成别人,甚至为了新宠轻他、贱他、欺他、辱他,他都不曾如此厌恶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绝望到放弃一切呢? 是他焚他翎羽,公开审判他的时候。 还是他只将他当作奚暮的替身,彻底将如今的他,和三百年前的他区分开的时候? 可这些都不该出现在涅槃劫中。 这个时候的仓灵早已不记得过往种种。 奚玄卿一直坚定地认为,他们还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可他看着仓灵怒视他,厌憎他,咬牙切齿地对他说“讨厌”时,他再也骗不了自己。 即便没有记忆,仓灵对他的厌恶也已经烙进灵魂中。 就像他在弱水之中,托举起小凤凰的神魂时,小凤凰本能地抗拒他,宁愿扇着飞不起的翅膀,溺死在弱水中,也不愿被他再度捧在掌心。 奚玄卿眼睁睁看着仓灵护着另一个男人,眼睁睁看着仓灵对另一个人心疼又着急,看着仓灵手忙脚乱为其止血…… 都是为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抬眸看了奚玄卿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精神恍惚,看错了眼,还是奚玄卿已心魔炽盛到对另一个自己产生了敌意。 否则,他为何会觉得奚暮眼底藏着挑衅? 这个世界的奚暮,真的是他的另一半石身吗? 他真的要输给另一个自己吗? 无从辩证。 奚暮心口的伤被仓灵捂着,鲜血从指缝间流淌出。 伤口之下,那颗心到底是不是凤凰心,奚玄卿无法确认。 他眼睁睁看着仓灵搀扶奚暮离开。 他想带走仓灵,可仓灵回眸瞪了他一眼,双唇开合,似说了什么,奚玄卿耳边嗡鸣,听不清,但料想也不是什么好话。 …… 仓灵搀扶着奚暮,回到他的小木屋。 小木屋破败老旧,门一开,就是嘎吱一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坍塌。 只内里收拾地很干净。 逍遥宗是有头有脸的大宗门,弟子所居的院落本不该如此萧条。 但奚暮是外门弟子,没有家底渊源,没有惊艳天赋,他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拜入逍遥宗时,也不在乎待遇,即便大多数时间要做砍柴挑水的杂活,修炼的时间和宗门能给予的指导少的可怜,也无怨言。 仓灵扶着他在床边靠着,急得满头大汗。 “伤口是不是要先清洗?炉子在哪儿?我去烧水,还有药膏呢?你放在哪里了?” 小木屋内可谓家徒四壁,一眼望去就那么几样东西。 唯一的柜子被仓灵打开,翻找许久,也没瞧见什么伤药。 见他急得团团转,奚暮轻咳一声:“仓灵,你过来。” 仓灵盯着奚暮腰间的布袋,一扯开,里头果然有一瓶伤药,就是上次奚暮给他双腕涂的那种。 他刚揭开瓶盖,就被奚暮连瓶带手一起握住。 仓灵茫然地眨了眨眼。 奚暮默默揉开药膏,往仓灵疤痕已经很淡的手腕上涂。 “我用不上这个,留给你的,你这双手,不要留疤。” 仓灵眼眶一红,气恼地推了奚暮一把,见对方牵扯到伤口,眉心紧皱,又慌忙地凑过去,满脸惊慌失措。 “都什么时候了,你受伤了,还管我有没有疤。” “……”奚暮默了片刻,双眸闪避,有些窘迫:“就这一瓶。” 仓灵心再大,也明白过来了。 奚暮很穷,没有伤药,即便受伤也舍不得涂药膏,只想都留给仓灵。 仓灵眼眶一热,嗫嚅道:“你受伤了啊!先用,我可以找……” 他本想说可以找奚玄卿要。 可一想,他都将人得罪了。 何况,现在让他去用奚玄卿的东西,他会觉得膈应。 两人都沉默了。 奚暮想的则是,以前的自己选择留在逍遥宗,不在乎穷困潦倒,也不艳羡锦衣玉食,可如今的他要照顾的不只是自己一人,他还要照顾仓灵。 眼看着那一指深的窟窿汩汩淌血,不用药是止不住的,仓灵咬了咬牙,一把将奚暮推倒在床上,压着他,就把药膏统统给他涂上,一点不剩。 血总算止住了。 天色渐渐昏沉,屋内只有一盏廉价油灯幽幽晃动。 奚暮望着仓灵倒掉血水,拧干帕子,笨手笨脚地给他清洗干净,包好伤口,心底酸涩。 他给不了仓灵更好的生活。 即便师叔祖对他敌意再大,对仓灵的好却作不得假。 犹豫着,奚暮终是哑声道:“仓灵,你不要怪师叔祖,他对你很好。” 仓灵瞪了他一眼。 “……”奚暮叹了口气。 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我下个月去秘境试练,运气好,说不定能淘到一些秘宝灵植,若是足以换一笔钱,我就带你出去玩一段时间好不好?” 话是这么哄的。 想的却是:自己在逍遥宗学不到什么东西,又惹来师叔祖的莫名敌意,这么下去,他是照顾不好仓灵的。 他真的……太穷了。 他需要离开这里,去那些凶险的秘境中挣一挣身家。 若是能活着回来,他一定来接仓灵。 仓灵眼睛一亮:“不用等以后!我现在就可以和你走!” 奚暮一愣。 “师叔祖已收你为徒,你已算是逍遥宗弟子,同我这个可有可无的外门弟子不同,师叔祖他……不会允许你离开的。” 说到这个,仓灵就来气。 他鼓着腮,双眉一拧,气呼呼道:“我离开,干嘛要他允许?那是他骗我的!他不是我师父,有名无实而已。” 眼见奚暮困惑,仓灵毫无保留地将一切都告诉奚暮。 从他出生时,便害死双亲开始,说到井底困锁十余年,说到被架上柴火堆焚烧,却烧不死,说到有人告诉他,他活着就是恶心,他该被超度才能解脱,说到遇见奚玄卿,本以为可以被超度,没想到稀里糊涂被收徒。 他盯着那盏颤巍巍的烛火,漫不经心地倾诉一切。 他自己倒不觉得多伤心,一双琥珀色的眸平静无波。 偏偏一转眸,愣住了。 “奚暮,你哭了吗?” “……没有。” “骗人,眼睛很红,都有水光呢。” “……” 少年歪了歪头,想起那日奚暮对他说的话,摆出一副大人模样,谆谆教导:“你教我,疼要说出来,那你伤心难过,也要说出来。” “我疼,说给你听,你说你心疼我,那你伤心,也要同我说,我也心疼你。” 少年双手捧着脸,笑眯眯地看着他。 奚暮再也没忍住,一把揽过少年的肩,拥进怀里。 嗓音沙哑:“好。” 珍之又珍,慎之又慎。 明明他伤口血气很重,是仓灵不喜欢的味道,这下贴着那伤口,小心翼翼生怕压着,倒是不厌恶血气了。 奚暮想起什么,又对他说:“超度?那你现在……” 仓灵摇了摇头,笑道:“不想了,以前觉得活着没意思,活着就是恶心,但现在……” 他将脸埋进奚暮颈窝,轻轻蹭了蹭。 好温暖啊…… “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活着就很好。” 奚暮心中触动,那些情绪不知如何言表。 但提及“超度”,他眉头又皱了起来。 “为何师叔祖说能超度你?超度明明是佛子能做的事,修仙之人并不能……” 仓灵懵了,瞪大眼睛:“他骗我?” 仓灵更生气了! 怎么可以骗人呢? 见他胸膛起伏得厉害,怒极攻心,奚暮连忙安抚:“这也不全是坏事,若你遇见的不是他,而是某个佛子,我恐怕……就遇不见你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仓灵还是生气。 他想,他不要被奚玄卿骗了,他要离开这个地方,和奚暮一起! 夜已深。 此处偏僻,只有堆积杂物的货仓,平日不会有人靠近。 周遭孤冷凄清。 那间映着幽微烛光的小木屋却热闹,隐隐传来欢笑声。 奚玄卿倚在一株柳树边,几次踌躇,最终还是没进去。 直到后半夜,木门嘎吱一响。 少年推门而出。 一抬眼,就瞧见一身白袍,孤影茕茕,孑然独立的奚玄卿,朝他望着。 指尖血已经洗干净。 就像今天下午的事没有发生一样。 仓灵皱了皱眉,回头看了眼烛火已熄的小木屋,不想吵醒奚暮。 只低声道:“先回去。” 奚玄卿愣了下,本以为仓灵赶他走,直到看着仓灵并未转身回木屋,而是往醉仙山的方向去,心下一喜。 像往日一样。 仓灵的寝居中摆满了仙露灵果,都是最新鲜的,昨日未吃的都被换掉了。 榻前珠帘串的都是绚烂缤纷的宝石,锦屏也是玉蚕丝绣的,就连桌椅都镶嵌着琉璃玉器…… 一直简素的林间竹屋,自仓灵搬进来后,早已华丽成宫殿般。 只因为奚玄卿知道,他的小凤凰喜欢宝石,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仓灵却觉得,这些东西冰冷冷的,没有奚暮小木屋里的竹编藤椅坐着舒服。 仓灵坐在软塌上,仰头看着奚玄卿,似在酝酿如何开口。 奚玄卿却抢在他之前,一掀袍摆,单膝着地,捧着他足踝抬起,脱掉靴袜。 仓灵愣了下。 便见奚玄卿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串缀着金铃的红线足链。 要解开他脚踝上那串旧的,拴上新的。 仓灵一激动,本能地抬足,想缩回去。 却不想,意外踢到奚玄卿的手。 踹掉了那枚精致的足链。 不知道那金铃是什么材质,或许是琉璃,响声清脆,摔得四分五裂时,声音更是好听。 它就那么静静躺在地上,光华尽失。 仓灵蜷缩在软塌上,抱着膝盖,掌心护着脚踝上那串劣质的金铃。 那是奚暮给他系上的。 他稀罕得紧,宝贝得紧。 奚玄卿盯着那串坏掉的金铃,看了许久才拾起,低声说:“我去重新做一串。” “我不要!” 仓灵眼尾通红,警惕地瞪着他:“我讨厌你!” 奚玄卿手一颤,刚拾起的金铃又摔在地上,彻底粉碎。 “我就是喜欢奚暮!我不要做你徒弟了,我也不要超度了,我要和奚暮在一起,我要走!” 寝居内的烛火并未点燃,只有镶嵌了满屋的鲛珠,散发出幽幽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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