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这……”少年艰难地思考了会儿,“如果是他,那我晚一点点也没关系。” “……” 奚玄卿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好事,仓灵有了求生欲。 奚暮就是他,他就是奚暮。 仓灵因为他,有了求生欲。 即便没有现世记忆,涅槃劫中,仓灵依旧喜欢奚暮,也是因为对他念念不忘。 他不断这般暗示自己。 将那些疯狂滋长的妒意往下压。 就这样,他有了新的借口,留住仓灵,有了新的身份,给予他心底那些占有欲望和急切相护的念头,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直到很久以后,奚玄卿才终于意识到,怀渊天尊那句因果不可更改是什么意思。 七万年前,上一个鸿濛世界中。 那个投生于飞虞城的魔种,正是被逍遥宗避世的师叔祖收为徒弟。 那位师叔祖异于常人,出生之时,祥瑞半空,阴翳半空。 有神祇批命,说他一念成神,一念成魔,骨骼神铸,血脉魔塑,不死不灭,不伤不损,此生孤苦,不可有所牵绊,不可对尘世有所执念,才不易一念成魔。 换言之,他是个死不掉的怪物。 谁也杀不了他,他自己也不能。 那位师叔祖独居于醉仙山,不问世事,专于修心。 直到察觉出自己魔脉隐隐压过神骨,惧怕自己入魔后,会给世间带来祸患。 又发现,魔种或许是自己的克星。 才将那魔种收为徒弟,一身本事,倾力相授。 只盼着……让那魔种徒弟有朝一日,修为压过自己,以弑师作为出师的最后一关,结束自己毫无意义,只能给世人带来恐惧的一生。 即便,奚玄卿不是那位师叔祖。 即便,仓灵也非真正的魔种。 可涅槃劫中的因果不可更改,这些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 即便,奚玄卿收徒的目的不同。 可因果已在其中。 逃无可逃…… 逍遥宗闭世不出的师叔祖收徒,整个宗门都既高兴又好奇。 高兴于师叔祖终于活得更像个人了。 只有几个清楚其中隐秘的长老,开始担忧,生怕日夜相处之下,这徒弟会成为师叔祖的执念羁绊,生怕勾出他的心魔。 至于好奇,那便是因为奚玄卿将仓灵护在醉仙山,不怎么乐意让他同其他弟子一样到处露面,宝贝得紧。 毕竟……仓灵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魔种。 三千里外的飞虞城,还在找仓灵,要将他关进井底,继续困锁起来。 奚玄卿像一尾圈住自己的宝石,盘在洞穴中,时时警惕,不肯松懈的恶龙。 但总有人觊觎他的宝贝。 那个人还是另一个他自己。 甚至于,他的宝石一见到那个人,就长出腿,成了精,乐颠颠地朝人类奔去,将护着他的巨龙抛诸脑后。 人间已至七夕节。 一身白袍的少年,蹦蹦跳跳行在烟火人间中,满街花灯映着他琥珀琉璃般的眼,左手捏着串糖葫芦,右手抱着桂花糕,荷叶包起来的,冒着腾腾热气,香喷喷的。 四处热闹,沸反盈天。 少年对什么都好奇,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望来望去,像是一双眼都不够用,恨不得一夜看遍长安花,一日踏尽金陵台。 双眼忙着,一张嘴也没歇过。 与他并肩慢慢走着的青年,时不时垂睫看他。 他一张嘴,青年便笑着捻一枚桂花糕喂他,再一张嘴,青年又将一杯插着竹吸管的花果汁递到他唇边。 无限宠溺,从来都体现在这些小小细节上。 青年并无半分不耐烦,只看着少年玩乐,也不嫌麻烦,更不嫌少年感兴趣的那些小玩意儿幼稚。 奚玄卿不知自己该以何种身份出现。 似乎,眼前的一幕插不进去任何人。 他只不远不近地跟着。 看着穹顶华灯下,斑驳暖光照耀满身的两人。 而他,只能从昏暗巷口徘徊。 那般热闹人间,他无法涉足。 此间世界不过一场虚妄,偏他独醒,一人踽踽。 沉醉的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 除了他。 他远远望着,似被绚烂华灯刺伤双眼,眼尾泛起微红。 他看见奚暮驻足在一个钗饰摊前,拉着少年停留。 他听见摊贩笑着兜售应节的小玩意儿。 那是一串缀着金铃的红线手链。 他听见奚暮说,要送一个礼物给仓灵。 他看见仓灵笑呵呵地应了,伸出攥着糖葫芦的手腕。 镣铐虽已取下,可还是有些常年累月积攒下的疤痕。 即便仓灵体质再特殊,恢复得快,也还是难以消弭。 他看见摘了面具的奚暮,顶着那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心疼地皱眉,伤心地抬起仓灵的手腕,吻了吻那疤痕。 “疼吗?” “不疼呀。” “不,你疼,以后疼了要说,以前没人心疼你,你喊疼没用,但现在有了。” “仓灵,疼了要喊出来。” 少年笑嘻嘻的:“好!” 他仰头,眉眼弯弯,试探着,像婴孩学语般,一字一顿:“奚暮,我疼。” 奚暮又吻了吻他的手腕。 掏出怀里珍藏着舍不得用的药膏,一点点给仓灵涂上。 其实,那种膏药,身为逍遥宗师叔祖的奚玄卿根本看不上。 他自有更好的药,留给仓灵用。 他所有的温柔以待,也能换来仓灵的道谢,仓灵的笑容,仓灵的感激。 只不过…… 那些道谢是不走心的,那些笑容是模仿着学来,浮于表面的,那些感激是做作出的表情。 很夸张,很别扭。 奚玄卿本不在意。 他以为仓灵不过是失了心,学不会如何对一个人真心以待。 却原来,并非如此。 不过是因为,他不是奚暮罢了。 仓灵的所有真情绪,都给了那个叫奚暮的人。 无论是现世中的三百年前,还是涅槃劫中…… 眼前华灯密密麻麻,都泛出一朵又一朵的光花。 奚玄卿只觉天旋地转,几乎站不稳。 情绪泛滥时,贪嗔痴念浮上心口,他的无垢灵体又苏醒过来,开始吞吃一切俗欲。 奚玄卿额汗涔涔,面若金纸。 他扶着冰冷的,掩映在暗中的一株垂柳,稳住身躯。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连影子都会离开他。 柳树岸凄清,留不住过客。 他也……留不住仓灵。 目光逐渐模糊。 他看见奚暮买下那串红线金铃,明明是手链,他却掀袍蹲下,抬起仓灵足踝,给他戴上。 少年笑着,晃了晃脚踝。 明明周遭嘈杂,听不清凡俗间小小金铃的声音。 奚玄卿却被那声音吵得头疼。 他仿佛看见了三百年前的自己。 他已经分不清了。 眼前的人就是他和仓灵,三百年前的人就是他和仓灵。 还是说,那些都只是他记忆中的一幅幅画面。 和现实的他,已无半点关系。 …… 奚暮在逍遥宗只是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除了日常修炼,他还要做一些杂务,譬如砍柴挑水。 这一日,他想着要赶在黄昏前,去他们相约的湖边钓鱼,给仓灵做烤鱼吃,便提早将十斤柴火劈完,又急着挑满了五缸水。 刚做完,准备洗掉一身汗,换身衣服去见仓灵,便遇上了意外之客。 奚暮有些惊讶。 这位同他容貌别无二致的师叔祖,一般情况是不会轻易下醉仙山的。 今日这是…… 奚玄卿面容沉冷,抬指掀开他的面具,定定地看了他会儿,对他道:“跟我来。” 奚暮皱了皱眉,看了眼下沉的夕阳。 踌躇着,却拒绝不得。 他想,自己不能及时赴约,仓灵会生气吗? 一串糖葫芦能不能哄好? 他沉默地跟在奚玄卿身后,反应过来时,只见奚玄卿又盯着他未覆面具的脸看。 他犹豫了会儿,恭敬道:“师叔祖,我这样……犯了忌讳,您还是将面具还我吧。” “你不是不想戴这面具吗?” “……” “他那么喜欢看你这张脸,你在他面前,不是将面具摘了吗?” 奚暮蜷了蜷手指,低垂眉眼,放低姿态,解释道:“……他那时候,还不是逍遥宗弟子,规矩上没说不可以让他看见。” “他现在是了,是我徒弟。”奚玄卿嗤笑一声,音容骤冷,审视着奚暮:“凤凰涅槃劫,你也来了,如今都遇见我了,何必还要装?” “……什么?”奚暮两眼发懵,困惑不解,皱眉问道:“什么劫?” “还要装?” “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明白您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奚玄卿倏然笑起来,面容却愈发森寒,眼底隐隐浮现红雾。 那……那竟是心魔渐生的预兆! 奚暮愕然抬眼,话不成声:“师叔祖,您……您这是……” 倏然间,他心口一痛。 奚暮急喘一声,垂睫看着自己胸膛。 奚玄卿的手指已划破他的皮肉。 很深。 深地像是要将内脏都掏出来一样。 奚暮唇角淌血,整个人都快站不住了。 他听见奚玄卿说:“既然你不承认,我便自行验证。” “让我剖开你的胸膛看看,里面是不是藏了一颗凤凰心。” 若他是他另一半石身,跟着进了涅槃劫,胸膛里必定会有一颗凤凰心。 奚玄卿眼底已红透。 心魔炽盛。 这才是真正的心魔,源自贪嗔痴恨,人生八苦,是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是生离死别,见面不识。 而非……那个住在识海中的三百年前的奚暮。 颀长如玉,从来只该烹茶煮雪的手指,如今已如噬骨啖肉的修罗,一点点探入血肉之躯。 即将摸到那颗心。 “你在做什么?!” 两双一模一样的桃花眸,同时回看。 少年浑身颤抖,死死盯着奚暮胸膛上的血窟窿。 他急切奔来,速度飞快,胳膊肘一把撞开奚玄卿,展开双臂,将奚暮护在身后。 少年目露仇视,恨恨瞪着奚玄卿。 奚玄卿愣怔须臾,急切敛去满眼血色,又借着袖袍遮掩住指尖血。 颤声道:“仓灵,过来。” 他没有过去,甚至往后退了好几步,频频回头望向奚暮心口的伤,眼底甚至洇出晶莹。 心疼得很。 又气急了。 甚至朝着奚玄卿大喊了一声:“我不要!” “我讨厌你!”
第30章 嫉妒到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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