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奚玄卿吞下一枚药丸,终于有了走路的力气,他将那烙着七星的北辰玉给了少司命,将一切真相告诉他,陪着他从夕暮到凉夜,从难过到不得不释然。 在少司命毅然要替兄长守护人间的承诺中,奚玄卿又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就这样走遍了整个九天境,一枚枚的虎狼之药下肚,到后来,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他将剩下的半瓶全部咽下,拖着千钧重的步伐,走进天狱,在曾经囚禁过仓灵的牢房里,在那布满抓痕的墙壁边靠着睡了一夜。 而后,下了一道死令——疑罪从无。 罪案不得只看表象,需追溯因果,否则不允许用刑判罪。 无论是人、妖,还是神。 他早已瞎了一只眼,在另一只眼也看不清稀的时候,靠着感觉写完了最后一道遗令。 九天境的所有事务,终于做完。 他卸下沉重的担子,终于脱掉了九天境神尊的责任。 这一刻,他只是奚玄卿。 万灵境的喜贴送来时,他的眼前已经一片黑暗,什么也瞧不见,自然也看不到仓灵亲手写的字,何况是喜帖背后隐藏的一行小字: ——你是奚暮吗? 有墨渍涂抹,但并未完全覆盖住。 另起一行: ——只要你说声不愿,这婚我便不成了。 又是一年七夕,准备在凤凰花树挂上姻缘红线应节的月下仙人止了步。 他看着奚玄卿坐下凤凰花树下,攥着那封喜帖,从天黑坐到天亮。 剩下的最后一日,他去了凡尘境,一个叫沧茫道的地方。 那里盛开了一大片芦花,风一吹,纷纷扬扬似雪花飞舞。 飘在他肩上,漏出他指缝。 他能摸得见。 老槐树下,是早已被毁的坟墓。 他记着曾经那具骨骼躺卧的位置,缓缓睡进去。 再也没睁开眼。 待到九方遇寻来时,他连尸体都不剩了。 芦花被风吹开,露出一小块玄石。 其实女娲石的成份已经少得可怜,早在好几日前,奚玄卿将自己剐了个干净,分裂出两块女娲石。 一块,要代替幻境中已被虞焰燃烧干净的神骨,拿去镇压问心秘境。 一块,送去万灵境给仓灵,完成他最后的承诺,复活奚暮。 九方遇知道,这最后一块玄石是什么。 它同女娲石不太一样,他玄色琉璃般的外壳下,流淌着一股凝质的水心。 这是……奚玄卿的心。 一颗石头,凭空长出了心。 在没有凤凰心的情况下,在爱上仓灵之后,在咽下数不清的苦果中,一颗石头活生生长出了心。 坚硬的琉璃外壳不堪一击,内里的流动心液柔软温热。 这颗心,也是留给仓灵的。 它随着喜帖和他的亡讯,作为贺礼,送到了仓灵手中。 有了它,奚暮三百年前的记忆就回来了,空壳将被注入魂灵。 但和奚玄卿无关。 …… 那颗心挂在仓灵胸前,掩在繁复的大红喜袍下。 他攥着它,才走完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宴席尽,宾客散。 凤凰宫燃烧着巨大的红烛,烛泪淌个不歇,烛芯煎熬作响。 仓灵端过合卺酒,走到铺着大红喜被的床榻边,静静看着那张无悲无喜,犹如玉胚雕琢成的完美面容,那双桃花眼倒映着仓灵的脸,可他却没有在看他。 “是不是只要将它放进身体里,你就能回来?” “是不是这样,你就从未消失过?” 奚暮看着他,那双眼是空洞的,没有任何情绪,就连茫然困惑都没有。 他理解不了仓灵的话,也无法作出回答。 仓灵递给他合卺酒,他便接过来,叫他喝,他便仰头饮下,叫他替自己摘下发冠,他便照做,叫他为自己宽衣,他亦遵从。 仓灵紧紧攥着石心,他不知自己作出选择后,等着他的是奚暮的回归,还是奚玄卿永远消失。 倘若,这颗心能让奚暮回来,那又如何证明这颗心的主人不是他要等的人呢? 可他要等的人……为什么要是奚玄卿呢? 将这颗心送到奚暮胸前的那一刻,不知何时坠落的泪,溅在手背上,像一根刺,狠狠扎醒了他。 他蓦然抽回手,将石心护在怀里。 凤凰心疯狂跳动,挣扎,一股股泛酸苦水涌上喉咙,潜意识里一个声音告诉他,他若那么做了,他将永失所爱。 他崩溃到大哭,伏在奚暮肩头疯笑。 假的! 假的!! 活在三百年前记忆里的奚暮,爱的是三百年前凡尘境的小妖怪。 回来的,只会是失去小妖怪的那个凡人修士。 他额头抵在奚暮温热的胸膛前,啄吻掌心捧着的石心。 “别走……” “不要走……” “你不能又扔下我,不要再一次把我弄丢了……” 这一次,我知道,哪怕再有三百年,三千年,三万年,我都无法找回你。 你能不能别走…… 陷入迷乱中的仓灵,甚至冒出疯狂的念头,不管奚暮和奚玄卿在他心里算不算同一个人,都没关系,哪怕是……三个人一起呢…… 但他不要求回来的,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爱人。 一遍遍啄吻,又一遍遍愤恨地啮咬,要在奚玄卿的心上留下齿痕。 他没注意到那颗冰凉的石心在发烫。 也没发现,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奚暮的手臂抬起,圈住他,搂在怀里,让他贴着他的胸膛。 胸膛温热,体外的心脏砰砰跳动。 仓灵蓦然一顿,抬眸间,对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垂的鸦羽长睫下,那双眼睛映着红烛暖光,泛着无限缱绻。 “……不要走!” 久久地,迟来的一声长叹。 没有灵魂的空壳,在没有命令引导下,艰涩地说:“好,不走。” 话音刚落,便被怀中人挺身堵住唇,泪水一滴滴坠下,淌在唇角,弥漫在唇舌间,化作苦涩的吻,又随着红烛暖光的温度热烈纠缠。 仿佛只有一直燃烧,一直升温的躯体,才能证明彼此还存在。 窗幔缓动,红绸被褥被揪皱…… 沉甸甸的,仓灵似陷入一场幻觉,他躺在绵软的云层上,身下的柔软散开,他心惊胆战地跌落深空,又落入另一片绵云上,缠裹他,贴在皮肤上,安抚不断悸动发抖的灵魂。 他一下子觉得时空溯洄,来到三百年前,奚暮单膝跪在他面前,捧着他足踝落下轻吻,温柔而诚挚地向他表明心意,说他爱他,说想同他成婚,要与他长厢厮守。 这一次,他没拒绝,他捧起奚暮的脸,在对方唇角落下吻,矜持地“嗯”了声。 又说:“你怎么才说出口呀,我等你好久了。” 在被泪水淹没的视线里,他看着布满活人气息,生动无比的一张脸,贴着他,一寸寸吻遍他。 光怪陆离的幻觉中,奚暮背着他,说说笑笑,走过永忆桥,他和奚暮在永忆桥尽头的小院里,无人打搅的深夜中,红烛下,双臂交缠,绕过对方的,饮下合卺酒。 真正的痛感来袭前,对方却没有继续下去。 仓灵只感觉自己被一遍遍吻着脸颊,舐去泪水,缠绕他的温热皮肤撤离,取而代之的是冰凉的红绸被面。 温度一寸寸远离。 仓灵好冷,他有种预感,这一离开,将会永久失去。 他从半醒半梦中挣扎出来,死死地抱住对方。 “你别走,你不能走,不许你走……” 被他抱着的人一顿,阻止了想继续下去,想用真实体感去感受他,证明他还在的仓灵。 熟悉的嗓音贴在他耳畔,却又飘渺在天际。 “我不能……” “我……我不能这样对你,仓灵,放手。” “不放!”意识混沌的仓灵,不知道要怎么留下人,一口咬在对方肩头,烙下深深痕迹,满齿的血。 似乎过了一会儿,又像过了许久。 红烛燃到了尽头。 “你认错人了,不是我,我该走了。” “奚暮还给你,奚暮不会消失。” “他会永远陪伴在你身边,直到时间尽头。” 明明他还抱着他,明明身躯还是温热的,明明什么都没变。 可在红烛迸出最后一道炽热的光,回光返照一般,又骤然熄灭的时候,仓灵还是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正在流逝,要永远离开了…… 留不住。 他没有哭,也没有胡闹着撒泼打滚,更没有发疯。 他只是抱着他,埋在他怀里,听着一颗心平稳跳动,静静地问:“你还在吗?” “嗯,我在。” “你还在吗?” “……在。” “你还在吗?” 寂静。 仓灵顿了顿:“你还在吗?” 无声。 “你还在吗?” “我在。”有了回答,但燃尽的红烛没再亮起,仓灵知道,他已经不在了。 “你在吗?”仓灵嗫嚅着,逼着自己直面逃避了无数次的那个绕不开的名字,“奚、玄、卿。” “……” 奚玄卿曾是奚暮,但奚暮不是奚玄卿,回答不了。 奚玄卿消失了。 仓灵发现那颗石心没了温度,不再跳动,流动的心液淌进了奚暮的胸膛中,只剩下空荡荡的冰冷琉璃外壳。 夜尽,天明。 仓灵忘记了自己昨夜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的。 直到睁开双眼,枕畔一双桃花眼含着些微羞涩和惊喜望着他时,他自己也分不清这些年的一切到底是噩梦还是真实。 青年赧红着脸,温柔地吻了他一下。 “阿灵,早。” 仓灵眨了眨眼,喉咙哑地发不出声,艰涩地:“……奚、暮?” 奚暮笑了笑,亲昵地抚摸他脸颊:“怎么哭成这样?对不起,我昨夜……是不是太欺负你了。” 但很显然,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可这个过程,奚暮仿佛失忆了一样,但想来自己肯定是不舍得他的阿灵受伤的,阿灵一喊疼,他就停下了。 来日方长,他不着急。 他能感觉到,自己和仓灵往后还有大把大把的光阴等着挥霍。 奚暮毫不吝啬地展现自己的温柔,他轻轻地抱着仓灵,在他耳畔说: “阿灵,谢谢你,愿意等着我。” “谢谢你,找了我三百年。” “谢谢你,给我再次爱你的机会。” “谢谢你,爱上我……” 耳畔听见的,亲眼见到的,指尖触碰的,身躯感受的……都是真实存在的。 仓灵在奚暮的怀抱中,渐渐暖过来。 “奚暮,我……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变成了一个叫奚玄卿的人……”
133 首页 上一页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