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遇便捏紧了拳头,将怒火生生吞下,咬牙切齿地骂了句:“真他妈茶!” 奚暮只笑笑,并不恼火。 倒不是他真那么大度,他也就对九方遇有点耐心。 仿佛……心底亏欠。 按理说,九天境曾将仓灵关进天狱,还处死过仓灵,这是足以引起两境对抗,不死不休的前因。 但这位九方神尊愣是凭一己之力,化解了危机,促进两境修好。 具体表现的话…… 九天境提起来就有些难以启齿。 每每万灵境要办个什么活动,大到共商对抗魔域,小到一个领主大姨的夫君的母亲的侄子的百日宴,只要听闻凤主会去,九方遇便带着丰厚的伴手礼马不停蹄地赶过去。 去时挺开心,回来的时候总臭着脸,把自己气得绝食三天。 问起原因,那自然是同凤主如影随形的奚暮,时时刻刻不避讳旁人地秀着恩爱。 他日日这样巴望着,时间久了,便成了习惯。 到了后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是爱仓灵,还是爱着这样执着爱一个人的感觉。 有时候,不得不放弃,并不是因为释然。 释然不过是因为得不到,而不得不表现出的一种状态。 骗得过所有人,也能骗过自己。 九方遇想:我可以等,等到仓灵厌倦了奚暮,或者等到奚暮死掉。 唯独不愿见到奚暮变心,因为,他怕仓灵会伤心。 等待,不是为了你能回来,而是找个借口不离开。 九方遇踢了踢案桌踏板下,趴睡在软毯上的狗东西,狗东西嗷呜一声,神情蔫蔫的,九方遇皱眉,看着硕大水镜前倒映的自己和犼。 他骂镜中人:“你好像一条狗啊。” 又骂犼:“这个月你都吞了多少条幼蛟了?吞下去也不吃,全吐进我寝殿,恶不恶心?” 犼:“嗷呜。” 九方遇:“嗤,你想让我帮他们修成仙身就直说,弄那么恶心干嘛。” 犼长大了,是威风凛凛的神兽,就是不太聪明的样子,也不会说人话,没办法解释自己的梦——一条蛟龙被他吞进肚子里,它没想吃掉他,只是闹着玩,却不慎让对方殒命,至于蛟龙为什么会死,它想不起来了,但他觉得,这些幼蛟中,一定有一只是那条蛟龙的转世。 仓灵已经同奚暮神交很多次了。 一次次叩开识海的试探,终于让他发现了一件令他毛骨悚然的事。 ——奚暮没有灵魂。 也不仅仅只是没有灵魂。 看起来,一切正常,奚暮有体温,有呼吸,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识,也有三百年前的记忆,不可能是被什么东西操控的提线木偶。 甚至有心跳,仓灵最喜欢化作原形,依偎进奚暮怀里,趴在温暖的,轻轻起伏的胸膛上浅眠。 心跳…… 有心跳! 仓灵骤然想起来,三百年前的奚暮有心跳,那是因为他给了他一颗凤凰心,可如今,凤凰心已经回到自己体内,奚暮哪儿来的心啊? 仓灵满怀忐忑,借着神交,再一次将神识探入奚暮身体中,赫然看见一颗蓬勃跳动的石心。 他想,有心,那是因为奚暮太爱他,修出了石心。 不必要这般惊讶。 他和奚暮一路走来,历经坎坷,不容易。 不该想那些有的没的,人在身边就好。 可紧接着,他又发现奚暮的不对劲。 婚后的这些年,他们并不总是常居万灵境凤凰宫,也会去凡尘境走一走,去看看曾经见过的山川大地,去路过烟火人间的小镇,一起在除夕夜里看满空焰火,一起在冬至节气赏雪看灯…… 回到人间的奚暮比在万灵境的时候更像活生生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那是因为仓灵发现自己一旦提到三百年前的彼此都不熟悉的东西时,奚暮会变得僵愣,话也磕磕巴巴答不上来。 譬如,孔雀准备还权给仓灵时,布下许多功课,仓灵犯懒赖给奚暮做的时候,他会管理地井井有条,毕竟有作为首席师兄,代为管理天衍宗的经验。 但也会有瑕疵纰漏。 比如说安排鹰隼族人巡视领地时,奚暮会计算出万灵境的占地大小,给了鹰隼族半个月时间完成任务。 但实际上,那是凡尘修士完成任务所需的时间,鹰隼族拥有神躯,半日便可做完这些事。 那时的仓灵想着,或许是奚暮死前还是一个凡人修士,醒来后感受不到人与神的差距,并不懂两境之间的区别,便说明原委。 奚暮当下明了,可过了几日,他又在认知上出了同样的差错。 仓灵每次提醒,他都很惊讶,像是第一次知道一样。 再后来,仓灵发现奚暮常常会提及三百年前的事,即便已经说了无数遍,他还是会像第一次提及一样。 也会忘记和仓灵在万灵境的崭新经历。 哪怕过去了好几年,奚暮还是像第一次来万灵境一样,甚至会在同一个地方无数次地迷路。 甚至于……他们成婚多年,除了亲吻拥抱,和神交,竟没做过更多的亲密事。 仓灵主动提及时,奚暮总会红着耳尖说:“太快了,我不想弄伤你,给我点时间,我想先了解下,我们明日吧。” 明日复明日,这个明日持续了好几年。 仓灵甚至隐隐怀疑过,是不是女娲石碎片出了问题,还是炼化的过程中缺少了一部分,导致了奚暮……不行。 事关尊严,仓灵不会主动说。 那时候,看着奚暮的眼神,总带着隐隐的怜悯和安慰。 直到在一次神交过程中,仓灵的神识意外进入奚暮识海中无人探知的角落,终于发现储藏魂魄的世界中空荡荡。 仓灵慌了。 在恐惧中,他缠着奚暮神交了几天几夜,神识摸遍了浩瀚识海,终于从角落里发现一粒尘埃大小的魂魄。 蜷缩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孤零零的,很可怜。 仓灵用神识的触角碰了下那小东西,它便颤颤巍巍地抬起脸。 苍白的,绝望的,悚然又惊讶,卑怯又慌乱地抱住渺小的魂躯,往角落里缩了又缩。 这是奚暮的魂魄。 可一个人的魂魄,怎么可能残缺成这样? 残缺到只记得三百年前的事,只留下深爱仓灵的本能。 其他的呢? 剩下的魂魄都去哪儿了? 又是怎么活生生剐掉的? 他听见那尘埃大小的魂魄在说:“别看我……回去,快回去。” “奚暮永远爱你……” 仓灵忽然想起一个名字。 “奚玄卿……是谁?” 你忘记了他是谁。 不知道他是否存在过。 他在你身边,也不在你身边。 他透过你爱的人的那双桃花眼,深情地凝望着你,在你羞涩垂睫时,不曾注意到的一抹绝望。 可你触摸着他的魂魄,跨过遥亘星河,透过层峦叠嶂的岁月时空,轻轻抚上他的眉眼。 终于,你让他再也无法独享孤独。 他从尘封中睁开双眼,拼了命地撕扯囚困他的荆棘,千刀万剐地剔掉新的身躯,放弃了天道能拥有的一切,也挣脱了浩瀚宇宙那么大的牢笼。 他用自己,填了面前的棋盘,打开了天梯通道。 一缕残破的幽魂,飞向你所在的人间。 …… 仓灵醒来,对上熟悉的桃花眼。 那双眼从未变过,却又多了许多这几年不曾有过的东西。 仓灵阖眼,不敢多看。 他躺在柔软的锦褥间,任由那双手臂环住自己,贴在后背的手不知所措,环在腰间的臂颤抖不止。 仓灵咽了咽干燥的喉咙,哑声轻道:“之前的那个故事,我总觉得很多地方说不通。” “现在想来,应该是……缺了一个人。” “……” “一个……被抹去存在的人。” “……” “我献心给他的时候,不只因为他是我遗失的宝贝。” “我穿过云层,飞上九天时,一眼便喜欢上了那个站在云巅的矜贵神尊。” “我爱上了他的眼,我看见他眼中的白羽凤凰很漂亮,我想住进他的眼睛里。” “那个时候,我才决定献心。” “我想起来,都想起来了。” “我记得他曾经认错了人,做错了事,记得他让我伤心难过,心如死灰,也记得我自己是那么地恨过他,恨到再也不愿意承认他就是奚暮。” “我也记得,他在涅槃劫中做过什么,又是如何将我捧出那场死劫。” “我记得他想过要和我重新来过……” “却放弃了。” “为什么要放弃呢?放弃了,我又要如何找到我的奚暮啊。” “我记得,记得那个幻梦中的满空焰火,记得他承诺要还我一个奚暮。” “记得他悔过,怨过,醋过,不甘心,又不得不放手的模样,记得他终于不只是在乎凤凰,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他的仓灵。就像奚暮一样。” “我终于明白了,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九天境神尊,他将自己变成了奚暮。” “涅槃之后,我失去过记忆,化作人形力量回归后,我又一次失去记忆,可每一次我都想起来了……” 仓灵逼着对方听他说。 不允许逃避。 “其实……在问心秘境,进入死地后,我就慢慢想起来了,那两场涅槃劫,我都想起来了。” “可为什么,在我终于选择不再自欺欺人地抹去自己记忆时,传来了你的亡讯……” 他说到后来,嗓也哑了,声也模糊,却一字一句犹如重重落下的巨锤,撞击心钟。 他剖开自己的心,直面自己曾最为恐惧,不断逃避的前程过往,要擦干灰尘,抠掉血痂,只有这样,伤口才不会慢慢溃烂,他要将它暴露在阳光下,空气中,用火辣辣的烈酒冲洗干净,敷上伤药,而不是藏着掖着,闷在潮湿脏污的绷带下,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不疼。 他颤抖着手,将自己千疮百孔的爱恨挖出来,捧到奚玄卿、奚暮的面前,给他看。 告诉他——我要疗伤了,你曾是那把刀,现在,你愿意做我的药吗? 那是赤.裸裸的爱。 也是赤.裸裸的恨。 但都属于唯一的那个人,完整的那个人。 爱和恨一样,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面对,这样发了疯地去面对这个人时,他怎么可能彻底将他遗忘掉。 于是,他说:“全世界都忘记了你,但我还记着你,是爱,还是恨,我已经分不清了,但或许,爱和恨一样炽烈,一样深入骨髓,铭心刻骨。” “这些……便是我记得你的证据。” “奚玄卿,你欠我的,只要我没说结束,你便还不完,你怎么能只还给我一个缺斤少两的爱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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