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膀尖覆在脖颈间悬挂的那枚雕琢成人形的玄玉上,紧紧护着,不许任何人碰。 凤凰沉睡的第一夜,阿韵听说问心秘境毁了。 失去这道屏障,深渊里的邪魔很快便会爬出来,扰乱三重境的秩序和安全,大家都很担心,生怕哪一天平静生活就到头了。 阿韵知道凤凰是天生的祥瑞,一声凤鸣便能驱邪避灾,便将这些事讲给沉睡的凤凰听,希望他赶紧醒来,带领整个万灵境的生灵度过危机。 凤凰沉睡的第二天,阿韵听说魔域危机解除了。 问心秘境虽然毁了,但忽然出现一根神骨,横亘在三重境和魔域之间,犹如一把大斧劈下,阻断两界的通道。 这场危机还没来得及开始,便结束了。 凤凰沉睡的第三天,孔雀回了一趟凤凰宫。 他看起来很疲惫,却拒绝了阿韵准备的沐浴热水和吃食,只坐在床边,撑着额颞,温柔地看着凤凰,时不时抚过那雪白翎羽,也不说话。 直到后半夜,阿韵都快睡着了,孔雀忽然蹦出一句:“你还不肯醒吗?他……他或许快不行了。” 瞌睡中的阿韵掀开惺忪睡眼,目光无意落在凤凰眼睫上,恰好看见一滴泪坠落。 可凤凰还是没醒。 凤凰沉睡的第四天,凤凰宫来了不速之客。 是几位氏族大家的小姐,她们打扮成侍女的模样,却仰着一张盛气凌人的脸,闯进凤凰宫,颐指气使地对拦在寝殿前的阿韵说:“你别隐瞒了,我们都知道了,凤凰受伤了,还在沉睡,如今这万灵境有我们几家说了算,你一只小云雀还是哪儿来的滚哪儿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了。” 她话没说完,阿韵就看见那只指着自己鼻尖的手滚落在地。 纤纤玉指就那么被齐齐切断,迟来的疼痛终于让愕然的女人暴出痛苦面色,却看到什么恐惧至极的东西,疼都没敢喊出来。 只因幽幽出现的孔雀食指抵唇,很轻地说了句:“别吵到他睡觉。” 这时,阿韵才知道,九天境上那位神尊快不行了,而魔域危机消弭后,九天境神族式微。 万灵境羽族的几位长老,竟生出了想趁此机会打压神族,站上三境之尊的位置的想法。 对此,孔雀抱臂冷笑:“你们当本座死了吗?” 凤凰沉睡的第五日,阿韵端着热水走进寝殿,便见一只翎羽华美如蓝绿宝石的孔雀,与榻上雪白的凤凰依偎在一起。 漂亮的,泛着绿松石光泽的翎羽间,隐隐有伤痕。 那一日,阿韵听说试图造反的几个长老被孔雀明王杀了…… 连带着那点自不量力的反心,一同摁灭。 凤凰沉睡的第六日,无事发生。 这是在阿韵眼中,风平浪静,但她知道,这不过是因为自己整日在凤凰宫中照顾凤凰,不通外人,消息闭塞。 凤凰沉睡的第七日,依旧无事发生…… 但凤凰似乎醒了一次,并在深夜悄悄化作人形,那双惺忪疲惫的眼茫然地眨了几下,扫了眼空荡荡的寝殿,便又蜷缩在床上沉沉睡去。 那一夜,凤凰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栖在丹穴山的梧桐树上,拥有一双桃花眼的男人站在树下,沉默着看了他很久,而后,男人掏出一把匕首,面无表情地剐下自己的血肉,一块又一块…… 男人将割下的血肉递到他手中,立时化作一块块漂亮的玄玉。 他抬眼,面前的人只剩一具骷髅,浑身上下半片血肉都没了。 骷髅的下颌抬起,落下,对他说:“……对不起,只剩这么多了。” “你拿去救奚暮吧。” 仓灵望着他:“我要救奚暮,那你又是谁?” 骷髅下颌又动了下,一阵风吹来,骨骼化作灰烟,消散在空气中,连带着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是……奚暮。 惊梦,苏醒。 仓灵再也睡不下去,逃得过现实,逃不过梦境。 迟钝的记忆一股脑涌来。 他想起来了…… 蛟龙绞死了怀渊,也被天梯抹杀。 天梯崩裂,碎成无数锋利刀刃,无差别攻击了所有人。 他来不及躲闪,被奚玄卿护在怀里,压在身下,他替他挡去了所有致命攻击。 伤痕累累的后背,布满碎渣的血肉,生生切断的左臂…… “师兄!师兄……你不许死,你撑住!” 眼前是九方遇崩溃的哭喊,是九天境神祇们一张张悲伤的面色。 仓灵记得,那天下午,秘境外的阳光终于透了进来,那个被奚玄卿布下,笼罩住整个秘境的阵法失效了。 因为阵法的主人已经…… 仓灵不记得,孔雀是如何将他从奚玄卿僵硬的,死死抱着他的臂弯间拽出来的,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一下子就回到了凤凰宫。 他醒来时,孔雀并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小姑娘满脸担忧地守在他身边,泛着哭腔,又是欣喜地说:“尊上,您终于醒了!你已经睡了七天了,不!是整整七天零八个时辰!” 他睡了这么久吗? 仓灵刚醒,有些茫然。 犹然记得,自己被孔雀抱走的时候,奚玄卿被巽何上神灌了很多药,甚至醒了过来,那双桃花眼隔着许多人朝他看了看。 巽何上神是整个三重境最好的大夫,奚玄卿修为高深,不会有事的…… 对! 女娲石不比普通人,只要石身还在,哪怕留着一点点,都能活下去。 那小侍女激动地眼泪都快出来了,一直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不对不对,明王大人说了,不能相信任何人,我还是去找明王殿下吧。 一拉开寝殿大门,就和外头踌躇不得进的侍卫碰个正着。 那侍卫道:“阿韵姑娘,九天境遣人来,说是要见尊上,我是直接禀报明王殿下,还是等尊上定夺?” 倘若仓灵还睡着,阿韵肯定要让人去找孔雀,但现在…… 阿韵一回头,穿着雪白中衣,只披了一件绯红外袍的仓灵擦身而过,鞋也未来得及穿,他赤足朝凤凰宫外走去。 阿韵眉头一皱,吩咐侍卫去唤孔雀,便急急提着鞋跟上仓灵。 宫殿外的长阶上,坐着一个人。 萧瑟秋风阵阵催落枫叶,一瓣瓣地拍打在他肩头,他佝偻着后背,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听见脚步声,他转头微仰,对上仓灵的眼。 是九方遇。 仓灵有些微的失落,他还以为…… 但想来,那个人伤的那么重,即便不要命,也得疗养很久吧,没那么快下的来床。 “他让你来的?”仓灵问。 九方遇“嗯”了声,嗓音哑地像是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从来桀骜的眼也蔫地像是霜雪打过。 赤红的,微肿,睫毛还湿着,像是被雨淋过。 仓灵看天,今日的万灵境是阴天,地面干燥,并未下雨。 他梗在喉咙里的话,咽了咽,吞了下去。 只问:“有什么……事吗?” 九方遇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锦囊,递到仓灵手上。 九天境特有的云织绡,柔和绵软,同奚玄卿的衣裳是一个料子,能摸出来里面是一块触手微凉的玉石。 不用打开,仓灵也心中了然。 奚玄卿兑现了他的诺言。 仓灵咽了咽喉咙,犹疑许久,才问道:“他还好吗?” 九方遇又“嗯”了声。 垂下眼睫,极快地将酝酿练习过的话,一口气道出:“他很好,天梯碎片虽然锋锐,但都是皮外伤,养养总能好起来。” 九方遇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一开口,有些话就控制不住流淌出来,像血,像岩浆,像腐蚀活物的酸水。 那些伤很重,但若在平日里的奚玄卿身上,确实养养就好了。 可于现在的奚玄卿来说,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有些话,他一个字也不能说。 只能背过身,压着几欲崩溃的情绪。 “东西我送到了,没事我走了。” “等等。”仓灵从袖中掏出一块碎布,那是在秘境中他和奚玄卿签下的契约,他答应帮奚玄卿对付怀渊,奚玄卿答应给他女娲石。 “如今,钱货两讫,你帮我告诉他,从此,我们便两不相欠,各自安好。” 九方遇接过那摁上手印的碎布,呼吸愈发急促,再抬眼时,已是湿红一片。 他倏地笑了一声,颤声喃喃:“各自……安好?” 或许再多停留一刻,他就要不管不顾,将一切都倾抛出来了。 所幸,他没有。 转身离去,逃也似的。 枯黄的梧桐树叶打着旋飘落,而后静静地被抛弃在泥壤中,一动不动。 仓灵盯着那片落叶想:刚刚,并没有风…… 他抱着膝盖,攥着锦囊,坐在九方遇刚刚坐着的台阶上,地砖沁凉,贴着足底的皮肤,绯红的细绳拴着小小金铃系在足踝上。 摸了摸胸前的玄玉吊坠,唇角一点点勾起来,很艰难似的。 身着华丽羽氅的孔雀不知何时出现的,蹲在他面前,单膝触地,握着他足踝,用掌心暖着,再套上白靴。 仓灵怔了下,扬起眉眼,捧着锦囊说:“女娲石,他给我了。” 孔雀一言不发,直到两只鞋都穿好,将他打横抱起,往寝殿走。 仓灵慢慢地说:“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复活奚暮了?” 他明明笑着,一双凤眼睁大,像是天真的孩子那样直勾勾盯着孔雀,仿佛在问我明天是不是可以得到一块糖,可以甜蜜到将一切苦涩都驱散的糖。 孔雀瞧着难受,索性撇开眼。 万灵境的事务,都是他在处理,他自然知道九天境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那一日,奚玄卿的伤,他也看在眼底。 他只望了望层层浓云上的天。 已经很久没见到晴日了。 孔雀垂眸,哄道:“是,你很快就能复活奚暮了。” 仓灵的眼睛缓缓亮了起来。 似埋伏在灰烬中的火星,被意外飘来的干草捕获,霎时间死灰复燃。 却也是饮鸩止渴。 …… 又是七个日夜过去。 丹穴山谷间的熔岩,炼化了仓灵的玄玉,以及奚玄卿托九方遇送来的那块女娲石。 当熟悉的那张脸从沸腾的岩浆中缓缓露出时,本该激动的仓灵怔了许久。 这张脸,在梦中,也在眼前出现过许多次。 仓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太久没见到奚暮了,一时间竟分不出,眼前新生的生命究竟是奚玄卿,还是奚暮。 但很快,他彻底走出熔岩,赤身裸.体地走到仓灵面前时,仓灵对着那双一模一样的桃花眼,认出来了。 这不是奚玄卿。 可……他也不是奚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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