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手里抓着鱼、正要浮上水面的阿波罗拉下来,不让他上去换气。 这是村里的小孩从小玩到大的游戏,乐趣在于比谁在水里憋气更久,输了的人通常得帮另一方砍一天的柴。 水下,阿波罗隔着轻拂的碧绿色水波和他对视,眼里充满不解。 但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似乎要是路渝一直这么拉着他,他能在水里待到天黑。 路渝在心里笑翻了天,阿波罗每每露出这种困惑又认真的神情,都让他想起遇到凡事都要抓着人问为什么的小孩子。 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出不对劲。 阿波罗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什么动作都没有,连眼睛也不眨,仿佛一块僵直的木头。 像是已经进入在水中缺氧的假醉状态,连眼中的困惑都消失了,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路渝心脏猛地一抽,顾不得把人捞出水面,直接朝阿波罗的嘴唇凑了上去。
第二章 犯罪 阿波罗的眼睛微微睁大。 清凉,柔软,属于人类的嘴唇贴在他的唇上。 带着微甜的暖意,鲜活而充满生命力的气息被渡入他的舌尖,如同潺潺山涧。 他不明白这个人类为什么这么做。 这是触犯法律的,他想。 他曾经抓过不少犯淫.乱罪的男女,他们被捕时也用嘴唇亲吻彼此。他不知这个动作有何用意,但这是绝对禁止的行为。 阿波罗望着距离他不足半尺的浅褐色眼睛。 焦急、慌乱,隔着薄薄一层水波,在他眼前闪烁着灵动的光,如同他第一次见到时那般。 那时他以为自己看见了森林中一只迷途的小鹿。 路渝见阿波罗的眼中稍稍有了神采,停止了渡气,立刻拖着他往上游去。 直到坐在了岸边的碎石堆上,阿波罗的神情还是恍惚的。 “你怎么样?”路渝急切地问。 阿波罗抬起眼睛:“你为什么要亲吻我?” “什么?”路渝一时没反应过来。 阿波罗认为那是亲吻? “我只是在给你渡气,你看上去已经缺氧了。” “我并不需要氧气。” 路渝傻眼了。 “外面的人都是这样吗?” “一部分是。” 路渝对那个未知的世界愈发好奇起来。 “这么说,你可以一直待在水里,就像一条鱼那样?” “我和鱼不一样,”阿波罗严谨地补充,“鱼靠鳃吸取水中的溶解氧,我不需要。” “我只是打个比方。”路渝扑哧一笑。 “那你的鼻子是用来做什么的?”他好奇地上前,伸手想要摸一摸那里,却被人攥住了手腕。 “辨识气味。”阿波罗说。事实上,他的嗅觉比人类灵敏数倍。 路渝忽然福至心灵:“你是从江上游过来的吗?” 既然阿波罗不需要氧气,那么游过宽阔的江面对他而言就比常人简单多了。 但话一出口路渝又觉得不合理,江水一年四季都汹涌激荡,如同吃人的猛兽,曾经有小孩不小心掉进去,眨眼就尸骨无存。从此以后,村里的孩子再怎么好奇也不敢靠近江边了。 果然,阿波罗摇头否定了这一猜测,但他依然没有要告诉路渝自己是怎么进来的意思。 “真的不能告诉我吗?”路渝懊丧地垂下头,“我也想和你一样,到外面去看看。” “你想离开这里?” 路渝拼命点头。他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这小小一方天地中,从来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阿波罗顿了顿,道:“我见过的那些人,他们都不想离开。” “为什么?” “不知道。”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类宁愿住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也不肯回到城市里去。 “跟我来。”阿波罗说。 穿过层层密林,行至一片空旷处,一架形状奇特的大东西出现在眼前。 只见它前端饱满,尾部细长,两侧光溜溜的,静静栖在那里,像一只失去翅膀的巨鸟。 “这是什么?”路渝惊奇地围着它打量,手掌抚上那庞大而沉默的躯体。 “直升机。” “什么是直升机?” “能够垂直起降和空中悬停的旋翼飞行器。” 路渝又听不懂阿波罗讲话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在阿波罗的帮助下兴致勃勃地钻进机舱。 阿波罗给他系好安全带,戴上降噪耳机,自己则坐上驾驶座。整个过程中,路渝一直好奇地问这个是什么,那个有什么用,阿波罗也不厌其烦地向他解释。 终于,在一阵巨大的嗡鸣声中,直升机缓缓升空了。 巍峨的山峦渐渐矮塌下去,奔腾的江流化作一道柔软的白练,将整片山峰围绕其中。如同护佑,亦如枷锁。 路渝扒在舷窗上望着下面的一切,心中仍感觉像在做梦。 没想到有一天,他真的能够像幼时所想的那般,化作一只飞鸟,越过高山与江流,飞向自由的天空。 原来高山尽头有河川,河川尽头有沧海。世界并不是只有岚翎村的小小一隅,只是他一直以来都被困于其中。 他们在一片半月形的海湾处降落。 路渝从直升机上一跃而下,像一只撒欢的小鹿在海滩上奔跑。 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如轻纱般温柔地将他包裹,接纳他此刻的天真与放纵。 他甩掉鞋子,急急忙忙地踩到清凉的海水里去。浪花一阵阵扑打过来,在脚踝处碰撞出细小的白色泡沫。 路渝觉得有趣,无师自通地和海浪玩儿起来。 他赤脚踩在柔软的白色沙地里,等浪潮涌至跟前,他就敏捷地跳起,白皙圆润的脚底在空中划出弧线,让浪花从下面冲刷过去。 在他身后,阿波罗静静伫立着,认真望着他,眼里浮动着困惑。 正如他不明白路渝为什么要一个人跑到湖里玩儿水,他也不明白他此刻的奇怪举动。 在他所处的那个世界里,人们从不做这样没有实际效能产出的事。 没有人会去爬一棵树,去踩一朵浪花,去在深深的碧波下凝望另一个人的眼睛。 但阿波罗能感受到的是,路渝身上涌动着的生机,那样明丽、清澈、鲜亮的气息,如同永不枯竭的泉水,在淡红色的霞光中向他奔涌而来。 他是不属于自己所在的那个世界、那个他即将去向的世界的。 阿波罗这样想着。 “阿波罗!” 路渝在前方冲他挥手。 阿波罗走进,见他手里捧着一枚淡黄色螺壳。花纹繁复亮丽,壳面光滑如镜,显然是经过了精挑细选。 “送给你。” “送给我?”阿波罗讷讷地接过,“为什么?” 路渝笑起来,那双眸子灿若星辉:“因为你很好。” “...很好?”阿波罗的指尖描摹着海螺的形状。 什么才是很好呢? 这双手取过无数人的性命,破开敌人的心脏,击穿罪犯的头颅,国家授予他最高荣誉,人类见了他如避蛇蝎。他是揪出叛贼的鹰眼,冲锋陷阵的尖刀,执行命令的程序,唯独不是一个人。 可是面前这个人类,与他相识仅仅四天,却说他很好。 “嗯,谢谢你带我来这里。”路渝说,“对了,你家是在这附近吗?” “不是。” “那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上次,你说想看海。”阿波罗说。 黄昏下,金色光晕钝化了他线条坚硬的面庞,使其少了几分冷肃,连那平日里看上去过于冰冷的眼睛都显得柔软起来。 潮声拍岸,裹着温暖的霞光拂过路渝心间。 “谢谢,这里真美。”路渝望着远处叹道。 在此之前,他只在母亲讲述的故事中听说过大海。 他原以为那只是一片大一点的湖泊,可直到亲眼见到,他才明白原来那是一片漂浮在地面上的苍穹,不时有银鱼跃出海面,如同夜幕上闪烁的繁星。 “什么是很好?”阿波罗忽然问。 路渝不知道他怎么又把话题绕回去了,这人在探究问题方面简直出奇地固执。 “很好就是...嗯...真诚,仗义,善良,让人信任和喜欢。” 阿波罗垂下眼眸:“那如果我...不是很好呢?” 路渝见他一副认真的模样,又想逗他,挑眉道:“那我就把它收回来。” 他作势就要去抢阿波罗手中的海螺,没想到阿波罗立刻将它攥得死紧,仿佛那是什么要命的东西一般。 “哈哈哈哈...”路渝捂着肚子笑个不停,“骗你的,送给你了就是你的。” 阿波罗严肃地看着他:“你不是说,真诚,不能骗人?” 路渝觉得再这么和他解释下去没完没了,赶快终结了这个话题,拉着他一起去踩浪花。 直到最后一丝余晖散尽,他们才回到岚翎村。 临别前,阿波罗说:“你真的想出去吗?” “到哪里去?” “我所说的那个地方。” 路渝惊喜地抓住他:“你真的能带我去?” 阿波罗点点头:“三天后,我来带你出去。”
第三章 侵略 盛夏,黄昏薄纱般罩落。赤峰顶上的湖泊清透如镜,在夕阳下漾着粼粼波光。 路渝如同一只灵活的水獭,哗啦一声从湖里钻出头来,手里攥着一条拼命扑腾的花鳅鱼。 “天快黑了,我们还不回去吗?”莱尔问。 莱尔比路渝小三岁,虽是一起长大的朋友,但实际上二人一直形如兄弟,他习惯了什么事都听路渝这个哥哥的。 “还早呢,再玩会儿。反正我们偷跑出来,早晚回去都没好果子吃。” 路渝甩甩栗色卷发上的水珠,把鱼扔进篓,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了。 而此刻,在另一头,他母亲正焦急地盼着他永远不要回来。 一群铁灰色的钢铁怪物包围了村庄,它们手持枪械,戴着灰色头盔,眼珠是凸出的半球体,散发着摄人的红光,机械零件组接成的肢体僵硬而笨拙。 除了胸口处的黄色编号,所有士兵都是一个模样,像是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鲱鱼罐头。 阿波罗一身黑色制服,身姿笔挺,帽檐下,那双异瞳里没有一丝温度。他右侧站着一位穿白色制服的人,恭敬地微弯腰身,正低声向他汇报着什么。 村民们携老带幼,像牛羊般被驱赶成一簇,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呜...妈妈...我想回家...”一个小女孩害怕地抱紧了母亲的脖子,蓝眼睛里涌动着惊恐的泪光。 她的母亲托抱着她,轻声哄着。在跌跌撞撞的行进过程中,她仍不忘亲吻女孩的额头。 孩子们大多惊慌失措,大人们却神色各异。他们脸上有悲伤,有颓败,有绝望,却唯独没有惊讶。尤其是走在最前端的老村长,他步履缓慢却稳健,深埋在皱纹中的浊黄眼眸异常平静,似乎早就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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