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衔鹤不说话,江御继续道:“师兄,我要听的不是这些。” 沈衔鹤大约明白他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般艰难境地,但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江御知道。事已至此,没有办法了,他抬起手,把他师弟散落下来的头发拢到一起,别到他的耳后,对他道:“师弟,我们总要分离的,或许一开始难以接受,可是天下很大,人生很长——” “沈衔鹤!”江御提声叫出他的名字,也打断沈衔鹤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是这么多年来,江御第一次叫沈衔鹤的全名,沈衔鹤怔怔看他,余下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江御当然知道这天下很大,也知道世间有着诸多欢愉,可若是他师兄不在了,这些于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悔意似千万虫蚁密密麻麻钻入他的心窍,日夜啃食,他既后悔过去的那些年没有听师兄的话留在宗门,也后悔没能常常回到谯明山来,他总以为他的师兄会一直在山上等他,不管他走出多远,离开多久,只要他回来,就能看到他。 然现实给了最沉重的一击,他走得太远,回得又太迟,所以连他师兄修了无情道都一无所知。 如今得到的这一切,是否是他的报应。 一点残阳尽收,晚间风凉,吹动了屋门吱嘎吱嘎地叫着,江御听不得沈衔鹤那副交代后事的口吻,他伸手握住他的肩膀,声音颤抖问他:“你到底修炼了什么功法?” “师兄你告诉我,你到底修炼了什么功法!” 沈衔鹤道:“是天悯决。” 以无情问道,天悯之,天予之。 可若是有情之人修习此等功法,必遭反噬。 要么修成无情道,要么以命来偿。 江御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测,然而此时当真从沈衔鹤口中听到这几个字,还是心神大乱,浑身战栗,他几度开口,却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正扼住他的喉咙,他发不出声音来了。 许久后,他稍微缓过一点神儿来,颤声问沈衔鹤:“那是禁术,师兄你不知道吗!” 沈衔鹤平静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去修!”江御神色疯狂,双目通红,看起来就要落下泪来。 沈衔鹤不忍看他,低下头去。 江御哀求道:“为什么啊师兄?你告诉我为什么?” 可是沈衔鹤不愿吐出一个字来。 最后,江御也没了办法,只能紧紧抱住沈衔鹤,低声道:“算了,师兄不愿说就不说吧。” 沈衔鹤这般,若想要破了无情道,便是欺瞒天道,岂会让他那么容易就破了的,恐怕越是双修,受到的反噬越大。 江御心下又是一痛,他对沈衔鹤道:“医圣就在主峰上,我再让他过来给师兄看看。” 然而待医圣得知沈衔鹤是修了天悯决,也是摇着头跟江御说不用看了,他治不了的。 江御问:“除了修成无情道,真的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医圣道:“若是能撼动天道,也许还有一二分转机。” 然而此间修士千百年来能顺利飞升的都寥寥无几,如何能撼动天道? 就算江御日后可能勘破大道,翻云覆雨,逆转日月,天道也不会容忍沈衔鹤这么长的时间。 江御道:“我知道了,多谢前辈。” 送走医圣,江御回到太白峰,太白峰上,沈衔鹤仍是一身月白长袍,坐在墙下的石桌旁,紫藤如瀑布般倾泻下来,他单手支颐,昏昏欲睡。 江御走过来,在他的面前蹲下身,仰头看他,沈衔鹤听到脚步声,睁开了眼。 江御深深凝望着他,像是凝望着夜空上的一轮月亮,他曾以为在天明山的那方红萼池里,在他看到他师兄与旁人在床榻上缠绵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被剜过了,不会比这更让他疼了,原来这颗心还能被剜得更彻底。 江御嘴唇张张合合,许久之后,才从堵塞喉间挤出一点沙哑声音,他对沈衔鹤道:“师兄修成无情道吧。” 沈衔鹤呆呆看着江御,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他摇头对江御道:“师弟,我修不成无情道的。” 江御抓住他冰冷的手,向他保证说:“我会想办法的,师兄,我会助师兄修成无情道。” 沈衔鹤轻轻叹了口气,他的眼眸深邃且温柔,像是洒满星光的平静湖泊,他对江御说:“可是即使修成了无情道,也并非我所愿,若是没了爱恨,感知不到悲喜,生与死又有何区别?师弟,你何必要留下一个冷冰冰的怪物呢?” “我知道,我知道的……”江御握着他的手,眸中盈满泪光,他向他哀求道,“可是师兄,你若只是修成无情道,也许我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找回你,可如果……如果……你不在了,我就真的没法子了,师兄……” 他说不下去,伏在沈衔鹤的膝上,无声流泪。 沈衔鹤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后才徐徐落在江御的头顶,他这个向来是意气风发无所不能的师弟,此时却哭得像个回不到家的可怜孩子。 他要如何才能再带他回家呢? “好吧。”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第25章 风清月明, 头顶浓密的枝叶间漏下数点月光,滴在石桌上,凝成了一层薄薄的冰雪。 江御抬起头, 他的脸上满是泪水,沈衔鹤无话可说了,只能默默为他擦着眼泪。 江御握住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上,轻轻蹭了一下, 问他:“师兄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衔鹤摇了摇头。 江御又问他:“那师兄现在有什么想要的吗?” 沈衔鹤看着江御湿润的双眸, 犹豫片刻,终是点了头。 江御正想问沈衔鹤想要什么, 就听到他的师兄说:“我想师弟你不要哭了。” 沈衔鹤的话音刚落, 眼泪又顺着江御的眼角滑落, 他连忙低下头去,不想让沈衔鹤看见。 沈衔鹤心中一叹,他俯身抱住江御:“算了, 想哭就哭吧。” 素月流天,浮光霭霭,夜风穿过空寂山谷, 拂过山下的万重楼阙,摇得满山杏花如雨落下。 太白峰上,万籁俱寂,他们的身影仿佛被凝固在这一抹雪白月光中。 沈衔鹤与江御都清楚, 以沈衔鹤的心性,正常情况下, 他是绝对无法修成无情道。 那就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这些年来, 江御几乎把五洲四海都跑了个遍, 也结交了各种各样的朋友,却从没遇到一个真正无情道大成的修士,他偶尔听说有人修了无情道,然下场都不是很好,不是疯疯癫癫走火入魔,就是自绝经脉,断绝仙途。 江御翻遍藏书阁内所有与无情道相关的典籍,也给他认识的每一个好友都去了书信,询问他们是否有速成无情道的办法。 沈衔鹤的情况愈加不好,他早已决定把自己的宗主之位传给白松风,所以这几日他都把白松风叫到太白峰来,将一些之前由他处理的宗门事务事无巨细地交付与他。 他觉得自己时间不多,总想把他走后的每一桩事安排妥当,待白松风抹着眼泪走了,江御来到沈衔鹤身边,对他道:“还有我呢,师兄,还有我呢……” 沈衔鹤摸了摸江御的脸,他不想困住江御,即使他不在了,他还是希望江御能够随心所欲地走过余下人生,像过去一样。 夏日的午后,沈衔鹤坐在紫藤架下,耳边是风吹树叶,百鸟争鸣,还有江御迅速翻过书籍的沙沙声,他的脸藏在树影下面。 半梦半醒间,沈衔鹤听到有弟子来报,花见月在山下求见,等他终于清醒过来,睁开双眼,花见月已经到了太白峰上。 她脸上妆容比之沈衔鹤初次见时要素净许多,依旧是一身水红色的长裙,走起路来,环佩叮当,很是悦耳。 “听说江道友你要转去修无情道了?”花见月走近些,目光在江御与沈衔鹤两人间转了一个来回,打趣道,“难不成是沈宗主拒绝了江道友的求爱,你恼羞成怒,所以要断情绝爱?” 江御翻书的手一顿,转过头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花见月听他这般回应,也吃了一惊,花容失色问:“你真是因为这个要修无情道啊?” 江御抿了抿唇,垂眸道:“不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我师兄的?” 花见月松了一口气,她差点以为江御是疯了,她对江御灿然一笑:“我有眼睛,我看出来的啊。” 前不久她在谯明山上开虞夙仪和沈衔鹤玩笑的时候,江御会吃醋,自己与沈衔鹤亲近些,他还是会吃醋。花见月有自知之明,江御是待她是不错,也帮过她许多,但要说喜欢她,那江御喜欢的人估计能从太白峰顶一直排到山下城门口。 那时花见月就觉得很怪了,他吃得到底是哪门子醋呢? 在外面的时候江御嘴里提起最多的是他师兄,找到难得的宝贝都要留给他师兄,回到谯明山更是把他师兄看得紧紧的,千钧一发之际,即使相隔甚远,他最先要护的还是他师兄,这不得不让人多想。 其实在此之前,花见月也只是怀疑,并不确定,毕竟他们两个师兄弟情谊深厚,勉强也说得过去 但现在江御承认了,他的确是喜欢沈衔鹤的。 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修真界不知有多少道友要伤心得难以入眠。 花见月疑惑问他:“那你问我修无情道的法子做什么?” 江御侧头看了一眼紫藤架下的沈衔鹤,对她道:“要修无情道的不是我。” “是沈宗主要修无情道?”花见月的目光落到沈衔鹤身上,刚才她就注意到这位沈宗主的脸色不是很好,可这与修无情道又有什么关系? 她只能以戏谑口吻打探道:“沈宗主你就算受不了这个师弟对你有非分之想,也不至于去修无情道吧?” 沈衔鹤微微笑道:“是有些其他原因。” 花见月把自己鬓前的头发捋到而后,问他:“什么原因?能与我说说吗?” 其中原因,他师兄连他都不愿说,又岂会告诉花见月,江御冷冷打岔道:“你来谯明山,就是为了看我的热闹?” “那倒不是的,”花见月听出江御语气不善,她正了正脸色,回头对江御道,“我这里确实是有个法子,是我师父机缘巧合下得到的一件宝贝,应当可以助沈宗主一臂之力,不过沈宗主你当真要修无情道?” 人间的话本里总将无情道描述得特别震撼,开口就是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只有了解的修士才会明白,等真修成了无情道,眼前万事万物都为虚无,曾经的挚爱亲朋无论生死都不会惊起心中半点波澜,连自身也不值得在意,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喜怒哀乐,这样的人生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沈衔鹤当然是清楚这些的,他依旧点了点头,与他而言,他剩下的两个选择没有区别,但是江御想让他活着,那他试试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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