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比划:“你也看到那只虫的手臂有多粗了吧?若我真挨了,那我现在可不是躺在病房,而是停尸间——” “殿下!” 显然,对方并没能理解他的幽默,反而将拳头攥得更紧,任由血液从指缝中渗出,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请您责罚。” 从进门到现在,黎刃甚至不敢抬头看祁烬一眼。 无措、彷徨、迷茫……这些心情交织成线,就像回到了他最初遇到祁烬的那个时间节点。 困在部落时,除自家雄父外,黎刃几乎没跟其它雄虫有过交流,更别提与雄虫朝夕相处,共进晚餐。 雌虫量多,因而命贱。 可这名叫做‘祁烬’的雄虫,却抛下世俗常理不管不顾,日日都执意要跟他一块儿用餐。 而雄虫对‘用餐’的定义,很怪。 不是一个进食一个服侍,一个坐在椅上一个跪在地上,一个吃着山珍海味一个收拾残羹剩饭。 而是面对面地,围着一个桌子吃饭。 通过平日的观察,黎刃大概明白对方身份极其尊贵,前来讨好的虫就算吃了闭门羹,也还是觍着脸凑上来,笑里满是谄媚。 雄虫对那些虫总是惜字如金,却会在餐桌上托着腮看他,嘴里喋喋不休。 “不会用叉子就别用了,我也不会,别扭得很。” “你成天板着张脸也就算了,为什么连话都不肯对我说?是要按字收费啊?” “面前摆着那么多肉,你干嘛总挑菜叶子吃?我告诉你,你们这个年纪就是应该多补充些优质蛋白,别老想着减肥,懂么?来,多吃点。” “房里很热吗,你的脸怎么那么红?需不需要我把温度调低点?” …… 黎刃郝然地摇头,往嘴里塞了块甜得像蜂蜜做成的肉。 自他被对方救起,也过去了一个冬季。可无论他如何逼迫自己,都始终无法与雄虫对视超过半秒。 哪怕偷偷扫上一眼,都会脸红心跳,思绪也碎得七零八落。 吞下甜腻的肉沫后,黎刃猛地灌了杯冰水,支支吾吾地问:“……您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还能为什么?”对方漫不经心地扯出个笑,“当然是因为你在向我求救啊。” 接着,雄虫抬起捻着汤勺的手,指了指他的眼睛。 “用这里。” 像是心脏被大力揉掐,黎刃的指尖抽搐了一瞬。匆匆扔下句“我吃饱了请您慢用”,他便端起碗筷逃进厨房,将水龙头拧到最大,以掩盖自己愈发粗重的喘息声。 并把一切反常,自欺欺人地归结为: 水土不服。 平淡安宁的日常悄然展开,仿佛上帝精心编织的美梦。 与雄虫相处的一长段时光里,黎刃得以吃饱睡暖,也对帝国日渐改观,误以为这个国家的蛮横无理,都是部落的长老们凭空捏造而来。 直到他进了军校才发觉,其实不然。 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世外桃源和乌托邦,只是因为雄虫对他好,才让他成为了那个空古绝今的例外。 一入校,关于他的传闻比比皆是,使其成为师生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更有甚者,趾高气昂地指着他的鼻尖羞辱道:“你就是个从北族偷渡来的杂碎”、“胆敢跟和祁烬殿下住在一块儿,真是不知廉耻”、“若不是你碰巧得到了祁烬殿下的青睐,早就死在乱葬之林,尸骨无存了”…… 对于谩骂和殴打,黎刃既没还嘴也没还手,而是照单全收。 终有一天,他被几只雌虫用铁棍打断了腿,实在难以瞒天过海,才让祁烬知晓了来龙去脉。 “你是木桩吗?就杵在那里挨揍?”对方揪着他的耳朵,朝里声嘶力竭地吼,“我给你喂了那么多天的饭,都白吃了?挨了打你不知道打回去?!” “……不能打回去。” 黎刃不闪不躲,只是揉了揉发麻的耳朵:“不能给您添麻烦。” 屋内静了一霎。 “哟……一个没成年的小屁孩,还装起通情达理来了?” 雄虫没再吼他,而是敲了敲他打着石膏的腿,逮住他痛吟的间隙冷着脸说:“以后别人…别的虫骂你,你就加倍骂回去,打你,你就拼死打回去。” 随后对方扬了扬下巴,唇边咧着一抹笑。 “天塌下来还有我撑着,听到没?” 腿部的阵痛烟消云散,黎刃怔愣半晌,又被雄虫揉了把脑袋:“你伤的不是腿么,怎么脑子也变迟钝了?到底听没听到?” “……呃,嗯。”他呆呆地点头,不停抓挠烫手的耳根,“听到了。” 不仅听到了。 还勇敢执行了。 石膏一拆,黎刃就严格遵守雄虫颁布的指令,把挑事的雌虫给揍了个遍,并收获了祁烬略微浮夸的褒奖。 “来来来,多吃点肉,补补身体。” 听完他的光辉战绩后,雄虫一边招呼他享受饭桌上的佳肴美馔,一边喜笑颜开道:“你说你这孩子,怎么专挑些不痛不痒的地方打呢?” 嗯?黎刃不慌不忙地吃着对方夹来的菜,心下疑惑。 他并没有跟殿下阐述事情的具体经过,那么殿下是如何知道……他打了何处呢? 回忆与现实重叠。 消毒水味徘徊鼻腔,提醒着黎刃:此处不是他和祁烬曾经共住近三年的家,更不是个重温旧事的好时机。 “行,我罚,我罚你还不成吗?” 病房内,祁烬瞧见黎刃那要死不活的样,实在没辙,只好以退为进道:“你先过来,走过来,把我扶起来行不行?” 略微不耐的话语声将黎刃拽回现实,他暗自掐了掐掌心。 “……属下遵命。” 随后,黎刃如履薄冰地移步至病床边,扶着祁烬坐起,却在完事后丝毫不给其反应的机会,又‘咚’地跪下。 “……” 祁烬一口气差点没换上来,磨着后牙槽,缓缓吐出一句:“话说回来,咱俩待在一起那么久,我还从没见你笑过。” 他伸手点了点黎刃的嘴角:“这样吧,你笑一个给我看看,怎么样?” 黎刃身形一僵。 这怎么,能称作‘罚’呢。 “恳请殿下严肃对待此事,不要将此视为儿戏。”黎刃将头垂得更低,睫毛似乎刺进了眼睛里。 “我说你堂堂一介将军,怎么那么无赖呢?”祁烬反唇相讥,“你让我罚你,我罚了,你又不肯照做。” 果真难伺候。 “好吧,咱俩各退一步海阔天空。”祁烬拍了拍床面,平心静气地妥协道,“我罚你坐在我床边,给我端茶倒水,顺便陪我说说话聊聊天,这样总行了吧?” 可酷爱钻牛角尖的主角非凡没有听令于他,反而跪得愈发笔直,一言不发。 “你……” 一股火气蹭地由脚底往上蹿,祁烬本就这疼那痛,这下好了,耐心彻底被磨个精光。 他正想改唱白脸,让对方要么别摆出一副生吃了整根苦瓜的脸,乖乖站起来,要么麻溜儿地离开,省得他看了心烦。 谁知赶在祁烬开口前,一道‘啪嗒啪嗒’的水声,率先奏响于身前的地面,奏响于他和黎刃之间。 一时半霎,室内只剩下这道水声。 想停,却停不下。 灼液接连不断地砸在大理石蜿蜒的花纹上,融进内里,又把祁烬心头的某块肉烫出个洞,使得他双唇无声翕动许久,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犹似过了千年万载,他才认命地揉了揉黎刃的头,从齿缝中憋出一句: “……你可真爱出汗啊。”
第11章 见到黎刃第一眼时,祁烬有些晃神。 淤血和脓液从对方肌肤表皮渗出,淌下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纹路。 乱葬之林,用尸骨堆积而成的公墓。 祁烬站在远处,察觉到他的任务对象已然丧失神志,匍匐于地的身形摇摇欲坠,似乎一阵微风、一片羽毛,就能将其吹倒或压垮。 这孩子多大来着? 祁烬打量了会儿对方瘦弱的肩,顺便从脑内搜刮出所剩无几的记忆。 噢,好像是十六岁。 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迈开腿,主动向前走去。 可越往前一步,祁烬越能感到对方此刻的姿态是多么的不堪,宛若一粒裹满鲜血的尘埃,在泥地上废力地爬行。 十六岁。 他十六岁那会儿,也是那么狼狈么?正当祁烬心猿意马地想着,却见那只小雌虫双肩颤抖两下,呕出一口污血,将要瘫倒在地。 隐埋于体内深处的本能莫名苏醒,驱使他一个箭步上前,蹲下身子,抢先将对方揽入怀中,任由洁白的衣衫被蹭得脏乱。 “好了。”祁烬定了定神,撩开雌虫额前的杂发,掌心抚摸着那冰冷的背脊,“没事了。” 我来救你了。 若能跟过去的自己说上话,透露未来,那么十六岁的祁烬一定做梦也没能想到:二十六岁的他,竟穿进了一本书中,并把十六岁的主角给捡回了家。 十六岁的年纪,就算再怎么故作高深,在成人眼中,也顶多是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说的话、做的事都笨拙得令人哭笑不得。 有时祁烬透过那张稚嫩而又倔强的脸,恍惚间,像是看到了自己。 曾经的自己。 久而久之,祁烬成了一名操碎心、磨破嘴的老大哥,替对方铺好前路,生怕其这里吃了亏,那里受了挫,一不小心就被其它同龄虫比了下去。 所以此时此刻,他视线下移,将目光短暂地停留于地面温热的水渍时,心里难免五味杂陈。 黎刃对他而言,是什么? 小说的虚构角色?单纯的任务对象?不,远不止于此。 黎刃,是迫使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罪魁祸首,是强行融入他生活点点滴滴的野蛮雌虫,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傻子,是……是个时常让他束手无策的麻烦精。 现在也是。 “我说,你一直这样跪着也不是办法啊。” 纱布不知何时被撕开一角,祁烬将崭白的布条一圈接一圈卸下,随后叠成帕装,朝跪在地上的雌虫递了过去。 “给,擦擦汗吧。” 模糊的视野倏尔闯入大块雪白,黎刃用手背糊了把眼眶,喃喃低语道:“殿下……您脸上的伤还没愈合,不能私自……” “我的脸没事。”祁烬见他不接,便把纱布盖在其头上,“不信你自个儿抬头看看?” 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黎刃闭了闭眼,数日前的画面即刻冲破黑暗,呈现眼前。 雄虫那被烧至焦红、几近溃烂扭曲的面庞,久久在他脑内挥散不去,犹如梦魔缠身。可现在对方竟然告诉他……自己的脸没事? 理智与期冀交战许久,黎刃紧闭的双眸徐徐撑开一条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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