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阗夹起单薄的一小片盯着瞧,牛肉纹理之间充溢粘稠的酱汁,边上还沾了些香菜碎,又狐疑地晃了晃,同摊主再三确认没有蘸过辣椒后才肯安心下嘴。 肉片连筋嚼碎下肚,咽着咽着竟吃出了怅惘和感动。在这破地方,他是真的好久没吃过不辣的菜了。 毕竟是去西南边陲,打京畿来一路向南要赶十来天的路,这还是天气晴朗的理想状态,如果遇上几场连绵不休的雨天知道又要拖到猴年马月去,而目前就是这样天公不作美的情况。有时候觉得一难还需一难磨,坏事接踵而至,从署丞大人出署的那天开始算,他已经在想来此一遭是透支了自己今年的所有坎坷。然而愁也只是愁,只能愁,路上恰逢大雨没处报官说苦,这是天下人一起消极怠工,只是不知道这雨何时停。 蓦然瞥见天际一线闪电,初春桃树抽枝似的节节回折蔓延,而后听见雷公长击铙钹,声声轰然。一阵凉飕飕的穿堂风斜雨连丝地飞进来,惊动桌上烛火抖两抖。此时云翳重重,天光微暗,看这架势不免是雷公还要当空鸣奏三百回合,赶路的想法可以再放一放了,没准今晚还要纡尊降贵在这寒酸小观将就一晚呢。 茶摊老板倒是借这场大雨趁势赚了一笔,急着上路的并不是只有他们。一个正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正好能够容纳二十来人,但在座的无不是望着这天一脸愁容,怏怏的。庚姜坐一旁反应平平,雨不雨的于他关系不大,霍先生还在身边就好,反正他永远都是面无表情。在微暗的正殿内宛如翡翠的眸子微微发亮,他仰头看窗,又忽地站起来,视线越过这一栏朽木框架直直定格在某处。 他近来总这样,霍阗发现了也懒得问,因为问了也不说。这假人的侧脸很好看,轮廓模糊在一帘凄迷的雨幕里,朦胧的白色,云雾缭绕似的,仿佛他已成仙。庚姜确实有仙的冷情,但堕入红尘再矜持也要沾染一身腥,垂下眼时显得眼睫纤长,在颤动中抖出落寞的况味,纤纤弱质,很惹人怜爱似的。 “……你怎么?” 署丞大人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被他鬼迷心窍,又问了遍那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每一次的回答都不会让他意外。庚姜闻言撇头看他,而所谓的落寞只停格在望窗的那一瞬,转头便没了,果然都是假的。理解一下霍先生问的是什么,他平淡地摇头。 “没什么。” 是这雨和雾腾升,笼罩了整片野岭,照不清窗外虚实,所以很好地为庚姜打了掩护。借身形遮盖,他悄悄将手探出窗外,精准地捻住那足有一指粗细的钢绳,指尖对捏,不费吹灰之力地轻易捻断,如清理缠绕恼人的纤毫蛛丝一般。 没什么。 雨势渐小了。 从浮涌的迷雾里听见一串细碎的铜铃响动,搅和着淅沥淅沥的雨声,旷远又诡谲。虽然轻灵,但如同给围困其中的人下了一道定身咒,殿内岑寂无声,谁都听见了,可不免觉得诡异离奇。没有人愿意在滂沱大雨和白雾中赶路,因为辨不清前方是坦然大道还是危耸断崖,山路很陡,坑也很多,若不留心很可能就是前脚刚迈出去后脚人就没了。 走路摔死的,听着又有多冤,但这雾中的又是个什么东西,胆敢现在上路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很多人都能想到一块儿去。这道观的殿门太过破烂,早些时候就被拆了干净,而今就是个空落落的门洞,敞亮得很。众人屏息凝神,目光汇聚门口,又是一阵风,带着股凉凉的阴气。门前有雾,丝丝缕缕的白气纠缠在一起游动,团成团,像人一样拥有鲜活的呼吸,仿佛这是一团生命,而这团生命到底能吐出什么样的东西,无人得知。 ——是人? 铃声从浩渺渐清晰,持铃者直奔茶肆而来。 ——是鬼? 雨中泥土湿润,迷迷蒙蒙雨中偶有听见人声脚步伴随踢踢踏踏的马蹄声,皂靴的白底和铁蹄压踩过黄土,在离合的不断重复间发出黏稠恶心的声响。 且愈来愈近。 是人。 很多人。 霍阗出手夹筷,叼起一片薄牛肉,随即斜乜了门口一眼。 在他眼角余光所涉及之处,那团稠糊的白雾里,隐约间现出一抹粉,进了才是红,桃红,绛红色。一人打马前来,身边跟着驺从彳亍而行,一队人浩浩荡荡,从容不迫,似乎天上压根就没有落雨。衣裳皆被打湿了,可一点也不觉狼狈,矜贵的。 他把牛肉塞进嘴里,只瞄了眼便不欲再看,因为干 他屁事。 是挺矜贵的,要是能再高点指不定就是各家姑娘的闺中情男呢。 束玉冠着红袍,面白如鬼,似乎还有些发青,在昏沉沉的天色里映成了盏灯,冯虚吊起四尺半的笑靥灯,眉眼弯弯透露着讥诮,但身高让讥诮化成了真挚,因为他见谁都要仰着头。但他心里还是最中意霍阗,不仅是他坐着轮椅,还有在场的只有霍阗不需要他的仰望,平视即可。一个瘫子一个侏儒,同样的残废,谁又能嫌弃谁呢。 叮叮当当的铜铃声愈近了,有人翻身下马。 雨落瓦檐噼里啪啦。 皂靴践过柔软潮 湿的黄土地,踏上石板阶,最后又在干燥且落满尘埃的地板上印出一串黏糊的黯黄色鞋印。 三清在上,福生无量天尊明鉴!他霍阗可没有想招惹这朵艳矮的牡丹花,全都是对方自己不要脸凑过来的!署丞大人低头瞅着地板无话,灰扑扑的视野里忽现出一双溅满黄泥的皂靴,再上是骚 包的绛红袍,袍角有黼黻,是游鱼走兽的绣纹,束紧腰带,边上别了串淫巧的铜铃,衣冠楚楚,又是那张一表人才的脸,可怎么看怎么欠。大红牡丹冲他辑手行礼了,打个江湖人的招呼,“兄台,这才几天光景,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呀!一回生两回熟,既是再遇,恐怕我们是真有缘分,”环顾四周,“……此处倒没有桃园,但幸好还有酒。店家,快点拿酒过来!我等着要和这位兄台结——”义。 小白脸想拉他,谁知道让霍阗一手挡开,“结义还是免了吧,爷可没有四处认儿子的癖好,”他面上客客气气,嘴上却毫不留情,“的确是再遇,可有无缘分——不问天,却是要问你了。” 听他言语里暗藏讥讽,小白脸笑容不减,有时候假久了就成真,假的也能变得生动。遇上窘迫,没关系,只要脸皮厚到无所知觉,那窘迫的只能是对方。所以说聪明人的博学是聪明,装傻也是聪明,假装听不懂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面上挂笑,遭受冷遇了也毫不退却,甚至径自搬了张小凳,一挪就是坐在自恃甚高的署丞大人身边,再扬声叫唤店家,却是求了一碗热姜汤,抱臂抖了抖遮蔽在宽袍大袖下猥琐的身体,“淋了一路的雨……阿——阿嚏!可冻死我了!” 庚姜不是个聪明人,竖起耳朵听这二人周旋一番愣是没听出个子丑寅卯,都什么和什么啊。听不听得懂另当别论,可他听见霍阗嫌弃的啧声了,于是下意识连人带椅地把霍先生拉过来,好让他挨得自己更近。系统研究表明人类是极具缺乏安全感的动物,在陌生环境抑或是有陌生人靠近时会显得格外焦虑。庚姜的举动是保护和安慰措施,毕竟照顾霍先生人人有责。 庚姜一定不知道在多年之后会有个词专门形容他当下的行径,这个词叫双标。很奇怪,因为平常他能不止一次听见霍先生发出类似的声音,可没有哪一次自己来得这样过激。哦,想起来了,那往往是在床 上,霍先生有所不满时会让他滚远点,而他似乎听了也没滚,床就这么大他还能滚哪去呢。可霍先生嫌弃别人和嫌弃自己不一样——不一样。 不知道哪里来的新奇想法,于庚姜来说简直闻所未闻,像小孩得到了新玩具,他一定要把这件事琢磨清楚。以致于一向有条不紊的系统在一时间出现了混乱,产生了系统误判,大家在署丞大人脸上看不到半点焦虑,反而鄙夷更多。那这情绪究竟属于谁,就不得而知了。 一碗热姜汤也没能堵上小白脸的嘴,他这人似乎就是闲不下来了,在喝汤的间隙还能嘴皮子翻飞苍蝇似的嗡嗡不停,追问霍阗从哪来到哪去,吵得后者太阳穴突突跳,酱牛肉都没心情再夹起来晃了。一直以冷脸应付人家,独看他一个人舌灿莲花,发现个中细微的怪异。霍阗冷笑一声,“敢问兄台署内官拜几品,户务司赶上来查户口的?废话这么多,查错人了知不知道?” 没想到小白脸摆了摆手,推拒道:“不是官,不是官,普通人罢了。” 霍阗睨他袍上的绣纹,对他的说辞显然不是很信,“不是官?不是官你穿什么官服?不是官你喇着张大嘴哔哩吧啦地讲?不是官你搁这儿冲谁喷口水呢?” 那厮还是乐呵呵的,捻起袍角给霍阗来了段孔雀开屏,“官服是私下托人买的,大红色,可不就是图个好看鲜艳么,这黼黻多精致啊,您瞧瞧,”他说,“再说了,这一身行头穿起来多威风,又好看又威风的只有官服了,叫人看了可不是倍儿有面子。人有点爱美之心,又不是什么大错。” 爱屋及乌,他手下一群驺从穿得也是气宇轩昂。如今这伙人在道观门口杵着等雨停,等等等,等雨势一小再小,等云雾渐而散去,徒留日光一线。霍阗知道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八成要在这破地方打地铺同蛇虫蚊蚁困上一觉。 随从说穿越这野岭再往东走五里地便能到一郡镇,届时可在那里歇脚,署丞大人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正整顿行李上路,小白脸忽地又有话讲,“好巧!”他笑道,“我去的也是这地方,咱们一道顺路,路上好互相有个照应。” 霍阗当然是不理他,可人家还是自得其乐上马做路陪。骑着马,时不时在马车外说两句闲话。福生无量天尊,真不是他霍阗主动招惹的这朵骚 包牡丹花! ※※※※※※※※※※※※※※※※※※※※ 小姜:我养了只人类。 。好想吃酱牛肉
第46章 姬无常 出野岭出得小心翼翼,谨防脚下的坑坑洼洼。天渐灰渐黑,一场雨从晌午下到傍晚,这会儿仍是淅淅沥沥下个没完,但好在只是牛毫纤细,胜在量多绵密。白雾同这线雨迂回再三,仅留在人间的将散不散,成了迷障,连同晦暗昼光下密林的黯淡剪影,给行路的众人带来了莫名的不安。 死寂是大家一起创造出来的,是众人不愿打破也不敢打破的存在。霍阗的随从借纸伞的庇佑,打火在潮 湿淡薄的雾气中挑起两盏灯,照清脚下路。雨中黄泥稠糊,鞋边鞋底皆是泥渍,土中偶有几只蠕动的蚯蚓虫蚁粘腻地爬出来,腥气,叫人看了实在恶心。反观小白脸的大把驺从,似乎什么雨具也没带,视野逐渐昏暗也无所作为,单木讷且从容地落脚,行走,并不为未知的路况感到担忧。这种感觉说不上来,只是因为他们能走会动所以否决了任何诡异的猜想,他们看起来像活 死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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