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岑遥等候在外,见他复又出来,便不多耽,照来时那样携着他疾行,但刻意将彼此身体间隔开一人宽的距离。 等到了无念境中,南岑遥笑问木惜迟:“你的心结可解开了?” 木惜迟叹口气道:“嗳,一切都是命数,万般皆是缘法,我认了。” 南岑遥忍俊不禁地瞧着他摇头晃脑故作高深的小模样,心中十分喜爱,不由得伸手想摸摸他的脸颊。猛地一想到在地府他和南明的亲密举止,浑身又是一阵儿尴尬,手上去势一顿,在空中抡了个半圆,一背手,一转身,大踏步走开,声音却朗朗传来:“小木头,燃犀轩已洒扫妥当,你即日便从找死居挪过去罢。” 说回南明,他自木晚舟随南岑遥去后,唯有独坐相思,空自愁闷。正自呆头愣脑,忽的身子一晃,栽倒在地,人事不知。一缕白光自他头顶心翛忽直上,转眼而逝。 飞电正在丛中悠哉寻觅嫩草,倏地耳尖一动,感知到主人气息,立即雀跃得跺蹄嘶鸣。接着背上一沉,当即撒开四蹄,凌空跃起,犹如攀上一座天梯。只见白衣白马在云中若隐若现,穿梭如箭,当真皓丽无伦。 木惜迟与南岑遥别后,先是去到燃犀轩视察了一圈。这才回自己的兆思居。途中经过一处青檐素瓦、雕饰随常的殿宇,初时远望只觉得过于古旧了些,这时近看却显得雅致。忽然意识到这里正是南壑殊的住处。 大殿门屏正中匾额横建,上书四个大字: “松风无歇”。 木惜迟兀自将这四字颂念了五六遍。忽然身后一个声音道:“花影你不在剑室侍候,怎地在此躲懒?” 木惜迟循声回头,与一个宽肩阔脸的绿衫青年看了个对脸儿。那人见到他也是一惊,道:“啊唷,我认错了人。你是谁个?我怎么没见过你。”木惜迟正要回答,一人从屋内走出,边走边笑道:“苔痕你成日价数我的短儿,太也讨嫌。今日你可错了,我是奉主上之命,回来拿些销金炭的。唔呀……” 来人也是个青年,一身紫衣,面庞隽秀都丽,身姿飘杳出尘。与那绿衫青年斗嘴斗到一半,怔愣看向木惜迟,显是没想到会有外人在此处逗留。 木惜迟面上一红,局促道:“二位兄台,在下是本届及门弟子,名叫木惜迟。……途径贵地,一时好奇,便……便……在下如有叨扰,还请见谅则个。” 从屋里出来那人道:“咦?木晚舟便是你呀?” 木惜迟脸红到耳朵尖,嗫嚅道:“是……的罢。” 那人又道:“我叫花影,”往那宽肩阔脸的青年一指,“他是苔痕。我们俩是主上的侍从。我们主上,你想必也知道是谁罢。兴许……兴许比我们知道得还多呐。”说着,嘻嘻笑起来。 苔痕显然更稳重些,嘴角只翘了翘,便道:“花影忒也无礼,公子别介意。” 木惜迟低着头,“不介意,不介意……” 苔痕道:“公子如无要紧事,请随我等入内一坐,略饮些茶水罢。” 木惜迟本欲婉拒,但被这两人“双面夹击”,实在不知拒绝人家后自己该如何体面脱身,便只得道:“如此,便……叨扰了。” 苔痕将木惜迟让进屋内,花影果真给他端过一杯茶来,木惜迟战战兢兢起身接了。花影笑吟吟看着他,半晌道:“你和我说说,主上在下界是个什么样子?他相貌变了么?”又转向苔痕笑道:“就咱们主上这样惜字如金,这一世别投生成了个哑巴罢!” 木惜迟心道,他不哑,他瞎。当然木惜迟不会说出来,他边假装抿茶,边偷眼打量屋内陈设。只见内堂主位正上方也悬着块匾额,上面也书写着四字:“明昧自恰”。和前一句“松风无歇”接起来,倒似有几分与世无争的禅意。 木惜迟诚惶诚恐地饮毕了茶,起身告退。花影道:“你要去哪里呀?” 木惜迟恭敬道:“小弟回兆思居。” 花影道:“那正好,你略略绕个几步路,替我到剑室给主上送个物什。我便不过去了。” 苔痕道:“花影,你怎地又胡闹!这里去兆思居,本不途径剑室的,这一绕远,又何止几步路。你存心编派人!” “你这说的什么话。”花影顿了顿,扯着苔痕袖子走到一边,低声道,“你不知道,方才在剑室,主上忽然要我回来拿什么销金炭。咱主上炼剑,何时需要用到那劳什子,明摆着要将我支使开。” 苔痕恍然大悟,道:“还是你机灵,换作我,万万想不到此节。可咱主上究竟干什么支走你?你要这孩子替你,主上见了生人,岂不更要着恼?” 花影道:“主上干什么支走我,我尚不知晓。但你别发昏,这孩子怎的是生人了?主上好些事,你我未必见得,这孩子却见得。你信也不信?” 苔痕忠厚老实惯了,心里没那么些弯弯绕,听了花影的话,似懂非懂,兀自讷讷。花影不再理他,转而向木惜迟道:“木公子,我和苔痕好些事情忙不过来,您便替我走一趟罢。” 木惜迟心说,你俩什么事情可忙?忙着斗嘴么?干什么随意差遣我了?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不耐,恭敬道:“仙子大哥不必客气,小弟荣幸之至。” 花影笑道:“你一会子兄台,一会子大哥。即便你说着不拗口,我听着也累。便叫我名字花影就是了。” 木惜迟道:“是,花影……大哥。” 花影哈哈大笑,木惜迟窘迫得满脸通红,揖了一揖,转身飞也似的逃遁而去。 木惜迟头脑发懵,走过无数多条抄手回廊,行经仙鹤一对对,白鹭一行行,终于在迷路之前找到了地方。木惜迟擦擦脑门儿细汗,看着门楹上悬着的“剑室”二字,长长吁出一口气。他小心翼翼跨过门槛,见南壑殊正盘腿席地,阖目而坐。 木惜迟眼中看着他,脚下轻悄悄走近,见他身如修竹,面如白璧,虽神色安谧,额角却渗出细细汗珠。 “像。真的像。简直一式一样。”木惜迟瞧他似是已然入定,又四下悄然。便大着胆子走得更近些,蹲矮了身子,暗暗忖度,“原来下凡历劫,用的都是自己原本的样貌。那么少主怎的一眼竟认不出自己的弟弟呢?” “好看,真的好看!在下界时,我一眼相中他这个瞎子也不是没有道理。瞧瞧这眉毛,宛似一对雄鹰的翅膀。再看看这鼻梁,就连最峻拔的山峰也比之有亏。而这张嘴,别看现下正矜持地抿着,似乎又冷又硬,哪知道实则又嫩又软,真是谁亲谁知道……” 思及至此,木惜迟忽的没来由浑身一激灵,头皮麻酥酥。他抬目上瞧,登时唬得一展眼,“啊唷”一声跃起连退数步。脚底接连踉跄。 原来,南壑殊早已睁开眼睛,一双眸子披霜带雪地射来两道精光。 这双眼睛……真难为他历劫时托生成了个瞎子。 木惜迟重重咽了口口水,努力保持镇定,然却似被人捏住喉咙,根本说不出话来。 南壑殊看了一眼木惜迟手上的销金炭,道:“阁下到过敝府?请教有何贵干?” 木惜迟:“我不是,我没有……我路过……喝茶……花影派了差事……” 木惜迟语无伦次,索性走近将两颗炭球往他身侧一放,便想要溜之大吉。生怕对方不与他干休。 刚奔到门口,忽然一股大力扯向他后心,一个立足不稳,整个人仰着摔将下去。 “啊唷!痛死了!痛死了!”转过头去,见南明端端正正坐在方才的地方根本一动未动。木惜迟大叫:“你这是什么法术啊?好生厉害。便下次再向你讨教罢。” 说着又要拔腿而逃,只听背后南壑殊沉声道:“方才你在作甚?” “谁?我么?我怎的了?”木惜迟硬着头皮装傻,否则怎么说?就说色令智昏,色胆包天?趁着你打坐,竟偷偷瞧你? 想来南壑殊不易糊弄,木惜迟试着套近乎,“这不见了熟人。那个……前番在地府,咱……咱们两个……” 南壑殊打断道:“你在地府见到的不是我。” “啊?”木惜迟随即明白过来,“是了,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 木惜迟无心之间说了句禅语,兀自琢磨,竟忘了逃跑。随后忽的一拍脑门,恍然道:“那晚可不就是你!” 南壑殊不置一词。 木惜迟又道:“那晚与归渚上,你用石子儿打我手背!是了是了,我早该猜到的。是你,就是你!那天我一掌给你送上路,你半夜就来找我了。可是,可是你怎么知道我那时正要啃手呢?” 南壑殊:“……” 南壑殊良久不语,木惜迟以为他不欲理睬自己,忽的听他吐出一个字:“晚。”
第14章 木惜迟起初不明,后面反应过来。原来“晚”说的是木晚舟,凡间的木晚舟也有啃手的毛病。 “虽说咱俩有过一段渊源。不过你一直都是瞎着的。我啃手——我是说木晚舟爱啃手你是怎么知道的?” 南壑殊不耐地冷冷道:“啰嗦。” 木惜迟道:“看来你什么都晓得,也什么都记得。那么你今日为何又附上南明的身体?” 南壑殊不予对答。 木惜迟见南壑殊并不怎样厉色,胆子大起来。不见外地一屁股坐在南壑殊左首。“你历劫归来,眼见便要飞升了罢!你难道不知是托了我的洪福?” 木惜迟鼻中闻到一股熔金之气味。他全没在意,伸手扇了扇,继续道:“在下界时,你我所受情苦之深重,实则难分伯仲。终究我大人大量,将飞升之机让给了你。你父兄对我千恩万谢,你倒好!一句‘莫要再提’便一笔勾销了。的确,你是千尊万贵的无念境二公子,我是不见经传的旁门小仙。我没资格和你争什么,可……” “你很想飞升么?” “什么?” 南壑殊重复道:“你很想飞升么?” “呵!”木惜迟干笑一声,“普天之下修道的神鬼仙怪,不论大小,不论根脚来头,谁不想着飞升了?” 南壑殊道:“我便不想。” “嚯……你不想飞升……你不想……”木惜迟气极反笑,“那你下凡历劫为了什么呢?就为祸害我的?” 一旦重提飞升未遂这件事,木惜迟便觉既羞恼又遗恨。恶意陡增,渐渐口不择言:“好一个人人口中渊渟岳峙、琨玉秋霜的无念境二公子。实则是个沽名钓誉、虚假清高的无耻之徒!” 木惜迟越说越狠,南壑殊却充耳不闻,不来睬他。木惜迟心头更恨:“我毕生所愿便是修道有成,得以飞升。你占尽便宜,这又来辱我志向!” “你毕生所愿?”南壑殊漫声道,“你在凡间对我说过,你毕生所愿是我平安度过余生。这里怎么又变了?” “你没听过此一时彼一时么!你口口声声要与南明划清界限,那现下是怎的?你当自己个儿又是南明了?好啊你……”木惜迟忽的记起一项要紧事体,涨红了脸道:“你不可以给旁的人说你将我那个……那个过,知道么!在乌篷还有……还有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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