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还满脑子想着自己近来的变化,可现下却是连呼吸都有些凝滞了,想动一下,却又怕惊扰了身边的人。这种感觉太过不自在,让他甚至在心里怪起了沈肆,这家伙未免也太不会安排,便不能找一个卧房多一些的地方落脚么。 他虽极力克制,但人要是醒了,想再躺着不动便很难了。于是他三两个翻身下来,沈肆便也跟着醒了。 他睡眼惺忪地看着云毅,带着晨起的懒倦和些许鼻音,他笑着打招呼,“师兄,早。” 云毅草草点头,“嗯。早。”然后起身越过他下了床来。他本是想伸手去拿自己的衣物的,但刚抬起手臂,便觉得一阵刺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再看自己右手手掌和小臂都已经被缠了厚厚绷带。 沈肆便对他解释道,“这户人家是有经验的渔民,他们说了,你是被海里的银帽水母蛰了。加上你本就有伤口,那毒素便发作的十分厉害。你是没见,当时你半边身子都起了细小水泡,你那护手还勒得紧,水泡破了便同衣料粘在一起了,根本脱不下来。后来还是我狠狠心拽了下来,现下估计还很疼吧。” 云毅听了那句半边身子都是水泡,几乎想要脱口骂他,你竟在外人面前脱我衣服。但想想沈肆也是一片好意,便咬着牙忍了下去。他现下手臂处确实是一片炽热烧痛,不过听沈肆的意思倒应该不是什么大伤了。他刚要给自己施疗愈的法术,却被沈肆扯住了左侧袖口。 “师兄,那渔民说,勤换药,两三日便能好了。” “嗯。”云毅点点头。 “我的意思是……即便不用术法治疗,两三日也就好了。” 云毅这才听明白他话中意思,于是笑着看向他,“你不想我今日便好起来?” 沈肆低了头,“是不是今日你好了,我们就要启程去云洲岛了。” 云毅本是这样打算的。海市这一事已经耽误了他们不少时间,却没有带来什么确实收获,甚至细究起来,还是被骗了一遭。且不论是海市还是那海中大鱼,都是没头没尾的悬案,哪一个也没能解决,想起来便尽是恼人的事。所以云毅此时只想尽快赶赴云洲岛,可以踏下心来好好修炼。可看沈肆的意思,他好像并不想立刻前往。 云毅细想下来,好像他们的日程排的太密了些。这些时日,不管是他还是沈肆,都是一事接着一事,没有一丝一毫的功夫可以停下来。这样一想,他便觉得自己也有些疲累了。 于是云毅笑着说道,“我倒是不着急赶路,只是伤了右手,确实有些不方便罢了。” 沈肆一听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我倒把这事儿忘了,那你赶紧治吧。” 云毅默默为自己施了术法,不过一刻功夫,那些伤口便生了新肉,愈合了起来。只是虽然不疼了,这新长出来的皮肉却是有些发痒的。于是云毅索性再多用了些灵气,连那麻痒的感觉也一并去除了。 待到他右手可以活动自如时,云毅便边拆着绷带边问沈肆道,“你可是有什么计划?” 沈肆摇摇头,“计划谈不上,只是想着,我们过往下山,不是为了修炼,便是为了处理什么问题,好像从来都没有看过山下的风景。海边我们来得更少了。所以这一次,好像没什么一定要马上解决的问题,我就想着,能不能,多看看这凡间的事。” 云毅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小的时候总以为往后有无尽的时间去细看每一处的风景,因此不管到过哪里,都是匆匆一瞥而过,没有为什么东西驻足过。但现在回头却发现,那无穷的以后里,却再没有当时的心境了,甚至连当时身边的人也没有了。现下沈肆的提议,不可谓让人不心动。 云毅清了清嗓子,“那就多留几日吧。” 既然决定不走,沈肆便又出去同小屋的主人商量再多住几日。银钱的问题倒不是大事,对于修士们来说,既然寿命够久,那随便把什么东西留上几年,便能换成钱款了;何况他们平时也会做些符箓、机关之类的东西卖一卖,接些凡人委托之类的。 但他们留宿时,那屋主人有言在先,说这间空屋是住他儿子媳妇的,两人先前去了主城,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折返。所以如今便还是要再同屋主人确认,是否还能继续留宿。 那对儿老夫妇是极好说话的,加上沈肆也并不想太麻烦他们,便约好,若是他家人先回来了,沈肆他们就另寻地方住。老夫妇没提什么银两的事儿,但沈肆还是多掏了一些给他们,只说他嘴馋,云毅身子虚,饭食上帮他们加些鱼干虾米就好了。他倒是没想到,海边的渔村最不缺的便是这些,渔民根本不觉得那是什么好东西,那些他吃腻了的青菜豆腐,才是这里的稀罕东西。 只不过他既付了银钱,又点名要这些东西,那人家自然是会给他放足的。于是午饭时,沈肆捧了一满碗的咸鱼干,吃得口干极了。 吃完饭没多久,他们收到了阳尘子送来的一封信。 说是信,其实是一颗灵音珠。 阳尘子大骂了云毅一通,说收了他的灵鸽吓得他心脏都不跳了,以为他们在外遇到了什么大事,结果一打开他的芥子袋,竟是一堆破石头,可是把他气坏了。他狠狠数落了几句,最后说道,灵气符纸都是稀罕的东西,不可以这样随意挥霍。 沈肆心道,您老人家一颗灵音珠传音过来骂徒弟倒不是挥霍了。 云毅倒是很淡然,并不甚在意阳尘子说了什么,只再回信把他们先前遭遇简略讲了,托阳尘子代为留意海市动向。 吃罢饭,沈肆便动了出门的心思。他同那两个老夫妇打听这周围可有什么花灯夜市,老夫妇只道不知道。可有人出海?答说尚在休渔期。那可有什么奇观美景?老夫妇说,有的!海上日落还算好看。 沈肆灰溜溜地回屋,云毅正在收拾两人的东西,准备只拿些必需的出门。他看到沈肆不悦的表情,便开口问他怎么了。待听了沈肆的回答,云毅便笑了出来。“凡间便就是如此的。无趣的时间比你想得要多许多。” 于是最终两人决定,就只在这渔村里逛逛了,待到明日再去其他地方。 只不过刚出了那户人家的院落,便看到一群孩子正拎着竹篓往海边跑去。沈肆看着新鲜,便拉了云毅跟了上去。原来是今日快要潮落了,那群孩子跑来赶海了。这些孩子见了他们两个生人跟着自己倒是也不怕,甚至还分了一个竹篓给他们。可沈肆他们从未赶过海,平白拿了人家的篓子,也不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便又还给了他们。 海边长大的孩子自然是经验丰富的,好像随便什么礁石下一摸就能抓出些螃蟹贝壳的,看得沈肆很是眼馋。自己去翻了一个又一个石头,却什么都找不到。 云毅没有动手,只是看着那些孩子摸海贝。过了一会儿好像看出了什么门道来,便也尝试着挪动了一块石头。底下竟真的有只蟹,此时失了容身之地,便举起了一只鳌爪来,好像谁敢动它就要同对方拼命。云毅和沈肆都从未抓过这东西,便是有心下手也找不到法门,只好两个人把那螃蟹的出路挡死,唤了一旁的孩子来。 那小童两手一掐就把螃蟹捏了出来,利索地丢进了自己的竹篓,倒是把云毅他们看得一呆。没有想到那对着他们还气势汹汹的螃蟹,到了旁人手上竟是不堪一击的。 他们二人横竖是不会,便不再下手了。只脱了鞋袜在滩涂上走了起来,眼见得那些娃儿个个摸得盆满钵满,开开心心地回家去了。 潮水已然落了,那些小童便又如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跑回了村子。不过眨眼的功夫,海滩上只剩了云毅同沈肆两个人。新露出来的沙子还带了些水气,踩上去还有些凉,不过他们心情愉悦,便也不觉得了。 沈肆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其实倒也不算无趣。” 云毅明白他是在答自己先前那一句,便回了他一声,“嗯。” 那群孩子走后,海边就变得很静了,只他们两个人慢吞吞踱步。海潮虽落了,但此消彼长的浪花还是在轻拍着海岸的,时不时就浸了他们两人的脚去。沈肆低头去看,便觉得云毅的脚好像要比自己的长上许多,于是非要拉着云毅来比一比。这一比之下,原来竟真是自己的要短上许多,他立刻便不高兴了,“你比我高也就算了,怎么脚也比我长上这么多!”他这句话好像是句废话,但云毅还是被他逗笑了,“我毕竟比你多活了那么多年。” 这一句话说出来,他自己倒有些愣了,原来他已经比沈肆年长那么多了,这百来年的时光他原还不觉得,可如今放到凡尘里竟是有些可怕的。他们之间可能已经隔了王朝更迭,隔了人事兴衰。 云毅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却听沈肆笑道,“那又怎样,你也没比我多什么见识。” 云毅看向他,沈肆脸上是笑的,但眼里却尽是柔光。他都明白的,他明白云毅想了些什么,他也明白他们之间横亘着什么,但他却说,“那又怎样。” ---- 一起来海边吃糖-v-
第36章 叁拾陆 沈肆的背后,那太阳好像是将要落了。于是他站在那里,除了周身轮廓的那一圈橙红色,整个人的色彩都暗了下去。但云毅觉得,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亮到他再也看不到什么日落潮生,什么碧海万顷…… 他们都是修士,从小开蒙的便不是什么《诗书礼义》,所以云毅说不出什么华丽辞藻,也不怎么会旁征博引。他知道有人说眼眸是泉,是潭,是皓月,是明镜,但他觉得那都不对,那都不是沈肆的眼。 沈肆的眼睛是药。是这世上唯一还能救云毅疾的药。不管他是伤筋动骨,还是心如死灰,沈肆都能把他治好。就好像是无情天道中唯一的仁慈,让云毅得了一个沈肆来,让他有人可以心意相通,可以生死相托,可以不必把每一句话都说出口,便有人能懂他,能慰藉他。 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自己为何近来什么都要拼,都要搏命。一是他舍不下这样一个人;另一点却是,他终于可以放心地让自己耗尽气力,让自己昏死过去。他知道如今有了一个人,站在他身后,护住他背脊。 云毅突然觉得,幸好。 幸好他二人都是修士。于是即便在一开始错过了,但这漫长的一生里终于还能再见。 可他忍不住又想着,若他二人不再做修士呢?如果就此放弃什么修行什么飞升,便同他一起宿在尘世中呢……是不是就不必再理会那些身份、过往、恩怨情仇…… 不过云毅只是稍微动了这样一个念头,便自己将它掐熄了。他们既已做了修士,便再没有办法去贪图凡间的安定了。因为那安定对他们来说注定只是一时的,他们已习惯了用术法灵气,论成败输赢,甚至习惯了衣食无虞。把这样的修士放回凡尘,他们也许初时会喜欢那些流年似水,但要不了多久,便会从那些平淡中咂出无趣和忧愁来。让拿剑的修士洗手作羹汤,便好比叫他吃一道美味佳肴,一口两口惊为天人,一碟两碟念念不忘,可若是日复一日都是这一盘菜,那便是山珍海味也变作了鸡肋,食之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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