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臣捕捉到他面上促狭的笑意,也不打算轻易放过。 他转过头,询问旁边的官员:“尔等昨日没有教草原使臣觐见规矩吗?” 官员原本就对呼延律的行为颇为不满,如今接收到祝青臣的暗示,马上配合行礼:“回太傅,昨日使臣一到,臣等便前往驿馆,尽心教了,只是……” “只是什么?” “阿尔泰大人聪慧,学得快,只是……” 官员似有似无地瞥了呼延律一眼。 学会了的阿尔泰聪慧,没学会的呼延律,不就是蠢笨了么? 呼延律变了脸色,还没来得及反驳,祝青臣的目光重新落到他身上。 “学不会我大周的礼数也就罢了,怎么连衣裳也……不是让你们为使臣准备素衣丧服么?” 官员又回禀道:“衣裳也已准备妥当,不知为何,使臣今日不曾穿戴。” 祝青臣蹙眉,故意问:“使臣因何如此打扮上殿?可是不会穿衣?” 又是不等呼延律说话,官员就假模假样地请罪:“臣等实在不知,使臣不会穿衣,竟忘了教导一二,太傅恕罪。” 祝青臣摇了摇头:“使臣切勿见怪,不曾派人教导使臣穿衣,是我之过也。使臣放心,待下了朝,我就派宫中太监侍奉使臣,一定教会使臣如何穿衣。” “穿衣”二字,祝青臣和官员咬得极重,还一连重复了好几遍。 殿外侍卫都听得清清楚楚,更别提站在一边的朝臣众人。 话音未落,朝臣之中就传出“扑哧”一声轻笑。 那人随后咬牙忍住,但是这种事情,越是想忍,就越是忍不住。 短短数息之间,又有好几声笑声传出来。 不会行礼就算了,连穿衣裳也要人教,草原就派了这样的使臣过来吗? 呼延律脸色铁青,胸膛起起伏伏,想要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顺着他们的话,说自己就是不会? 那不就等于承认自己愚蠢吗? 辩解说自己不傻,会行礼,会穿衣? 那不就等于大庭广众之下,低头认错了吗? 就算他闭口不言,也会被当成是默认。 他没有路可选。 他早晨刻意穿上的草原皮袄,要给这些中原人一些下马威瞧瞧的着装,此时却变成了牢牢套在他身上的枷锁。 祝青臣也知道这许多,但祝青臣还不想放过他。 祝青臣就想看他选,所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满殿寂静,都等着他答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呼延律始终不语,不知道是想浑水摸鱼,就这样混过去,还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祝青臣略一思忖,叹了口气:“看来这位使臣连话都不会说啊。”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唉,好可怜,不想草原竟沦落至此,竟派了一个这样痴傻的使臣……” 祝青臣扶着额头,偏过头去。 好可怜,好难受。 满殿朝臣,满脸动容,齐声道:“太傅仁德,臣等敬服,但请太傅切勿伤心,保重身体!” 他们一唱一和,呼延律终于忍不住了,朗声道:“祝太傅,故人见面,你竟不认得我?” 祝青臣转回头,目光在他面上轮转几番,蹙眉摇头,故作不知,问:“阁下是?” 呼延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三次败仗,他将李钺和祝青臣视为死敌,日思夜想,连做梦都是将他们斩落马下。 听闻李钺驾崩,他当场仰天大笑,马上入宫请命,要来出使周国。 可是祝青臣竟然不认得他? 祝青臣怎么能不认得他?! 他恨得牙根痒痒的死敌,竟然从来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仿佛他只是一只极其微不足道的蝼蚁! 祝青臣凑近一些,又问了一遍:“敢问阁下是?” 呼延律咬着牙道:“呼延律!” 祝青臣仿佛还是没想起来:“名字倒是耳熟,可就是……” 呼延律提高音量,几乎控制不住:“青阳关一战、柳阳城一战,还有荣山一战,太傅这么快就忘却故人了?” 祝青臣思索良久,才像是想起来一般:“原来是呼延小将军,我与亡夫征战半生,树敌无数,数不胜数,一时间竟忘了,多有得罪。” 想杀他和李钺的人多了去了,哪能一个一个记得清清楚楚呢? 呼延律分明比祝青臣年长,祝青臣偏偏喊他“呼延小将军”,手下败将,祝青臣记不得他这个人,更不把他放在心上。 祝青臣又关切地问:“几年未见,呼延将军被我亡夫一箭射瞎的左眼可好了?” 呼延律攥紧了拳头,额头青筋暴起。 “我朝太医医术精湛,若是呼延将军仍旧保存着自己的左眼,说不定可以让他们帮忙看看?” 他们都心知肚明。 就算大夫再厉害,也不可能把他的眼睛给放回去。 而祝青臣的一番话,直接叫呼延律想起当时的场景。 一支竹箭“嗖”地一下射进他的眼中,他下意识伸手去拔,不想直接把眼珠子给拔出来了。 他跌下马背,摔在地上,鲜血、冷汗、尘土,蒙上他仅剩的右眼。 士兵将他救上马背。 夜色迷蒙,山脚下雾气四散。 一片混乱之中,他看见二十岁的李钺和祝青臣骑在马上。 这两人好像刚从睡梦中爬起来打仗,李钺连盔甲都没穿,祝青臣倒是披了甲胄,不过披的是李钺的,有点大,套在他身上。 这还是李钺帮他穿的。 李钺手中握着弓箭,他不看自己的战果,偏偏转头去看祝青臣,像是邀功一般,扬了扬下巴,又露出一个极为得意的笑容。 祝青臣微微抬起过大的头盔,看着他,竟然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催他快点。 他很困,都怪呼延律非要搞什么夜袭。 于是李钺抬起手,捏住祝青臣的嘴,又射出一箭,不偏不倚扎在敌人的马屁股上。 从容自若,云淡风轻。 这个笑容,还有这个哈欠,呼延律永远记得。 以至于现在想起,都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呼延律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高位上的祝青臣。 祝青臣同样看着他,仍旧是那样淡淡的神色,含着笑。 就算李钺不在,祝青臣照样能够谋划全局。 一次交锋,短短几句话,便轻易将敌人的心理防线击溃。 祝青臣知道,此次呼延律来者不善,如果不能在一开始就挫一挫他的威风,把他的下马威加倍还回去,他马上就会认为,没了李钺,大周不行。 倘若如此,呼延律回到草原,一定会劝说起兵伐周,为自己报仇。 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不如现在就把他吓住。 祝青臣面不改色,又看向旁边不敢说话的阿尔泰:“阿尔泰大人的名号,我倒是略知一二,素闻大人博学广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阿尔泰连忙做了个规规矩矩的揖礼:“贱名恐污了太傅尊耳。” 祝青臣笑着道:“大人的礼数倒是周全。既然是为了吊丧而来,待朝会后,便随我去封乾殿磕个头吧。” 阿尔泰更加惶恐:“是。” 祝青臣抬手,笑容和煦:“赐座。” 侍卫只搬上来一张凳子,阿尔泰直觉不好,下意识看向呼延律,要把位置让出去。 祝青臣问:“可是有什么顾虑?怎么总是看着呼延小将军?” 却不料呼延律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太傅让你坐,你就坐,看我做什么?” “是。”阿尔泰胆战心惊地坐下,屁股沾到位置上了,才想起要谢恩,又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多谢太傅赐座。” “不必客气,坐罢。” 阿尔泰虚虚地挨在凳子上,不敢坐实,跟扎马步似的。 旁边的呼延律稍有动作,或是哼哼一声,他就要窜起来让座。 祝青臣撑着头,看着底下两人,没忍住弯了弯眼睛。 作者有话说: 臣臣,你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你和你老公加起来有八百个心眼子 感谢在2023-12-07 18:42:08~2023-12-08 19:1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半阙折子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明 10瓶;森宿、张某、凌檬的阑尾炎、云间 5瓶;胖胖的肘子 4瓶;熬夜冠军 2瓶;加贝贝、哭唧唧、日光下事、蛋糕盒、灯火谁明、东霖、牧竹竹、柒玖、晚来天欲下大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一双手 挑拨离间 12 朝会散去。 祝青臣盛情邀请草原使臣阿尔泰,去封乾殿为先帝上香磕头。 至于呼延律—— 祝青臣从龙椅上缓缓站起身,微微抬眼,瞧了他一眼:“待呼延将军学会穿衣,再去灵前致礼吧。” 呼延律脸色铁青,一双眼睛愤愤地盯着祝青臣,几乎要瞪出来,藏在皮袄底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咯咯作响。 好像随时都会一拳挥到祝青臣脸上。 阿尔泰怕坏了事,连忙按住呼延律的手,低声劝解:“将军,不可。” 他们原本以为,李钺驾崩,周国应该乱成一锅粥才对。 可是现在,周国非但没乱,祝青臣还如此有恃无恐,一定是有所筹谋。 若是这一拳真的打了出去,两国交战,使臣就是第一个被杀死祭旗的。 呼延律是武将,说不定可以趁乱逃走,可他阿尔泰是文官,他怎么跑? 他可不想死。 求生的本能,让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按住呼延律的拳头。 祝青臣瞧了一眼,轻笑一声,仿佛没看见,仿佛看见了,却又并不在意。 他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走到殿中,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态,笑着对阿尔泰道:“大人这边请。” 阿尔泰犹豫着放开手,生怕呼延律发疯打人。 呼延律看出他的顾虑,忽然冷声道:“太傅相邀,大人去就是了,怎么总是看我?” 阿尔泰这才彻底松开手,诚惶诚恐:“是,有劳太傅,太傅先请。” 祝青臣若无其事地与阿尔泰走在前面,文武百官随行其后。 只有呼延律被留在后面。 不多时,有侍从上前:“将军,我奉太傅旨意,送将军回驿馆,请将军随我来。” 呼延律一言不发,跟在侍从身后,离开大殿。 直到回到驿馆,他的拳头还是紧紧地攥着,狠狠一拳,砸在桌案上。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三个字:“祝、青、臣。” * 封乾殿。 祝青臣牵着李端的手,站在一边。 阿尔泰掀袍下跪,在李钺的灵位前磕了三个响头,随后接过侍从递过来的香烛,又是三个响头,上香之后,还有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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