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罢,到里面看看。”
段冷提议,三人纷纷收起各自的心绪,齐步前行。依旧是镜花走在最前头,谢玉台和段冷在后面,安静地踏着她走过的路。
在某些梅树下,镜花会毫无征兆地停下来。她有时闭上眼睛,有时痴痴望着那一瓣瓣寒玉梅花,神色悲悯而怆然。
“公子,我听得见……它们在对我说话。”
“它们说了什么?”
“我听得懂,但译不出。那些……可能不是话,反倒像是……”
镜花垂下头去,似乎在努力地寻找措辞。谢玉台却深深明白,镜花听到的,乃是来自先祖的心语。
以心传语,并不通过语言的媒介,便也是语言所无法描述的。他当年在碧清寺中,与那颗万年金丝楠木也是如此交流。
“若译不出,便当我没有问过,你用心感受就好。”谢玉台说道。
“嗯。”
镜花重重点了点头,双手交握在颌下,模样温顺而虔诚。此后她一路走走停停,再未发过一言。谢玉台和段冷则并肩走在她身后,保持着一个不会打扰、却也不至于太过遥远的距离。
两个人的肩头时不时碰在一起,若挨上了,便互相敛目一笑,继续并肩前行。
在一株称得上“魁梧”的梅树下,镜花阖眸静立了很久。谢玉台和段冷也停步于此,站在两丈外的地方,任晶莹的雪花悄悄栖息在他们肩头。
不知镜花在与先祖们说什么,山岭不时卷起一阵又一阵的霜风。几粒雪霰涌入谢玉台的衣领,段冷侧过身子,拉紧了谢玉台的羽氅。
“你小心些,不要受寒气。”
在水帘洞中谢玉台垂垂老矣时,段冷习惯了为他隔绝一切风霜的侵袭,过去了这么久,也依然没有改变。
谢玉台心里泛起暖意,嘴上却不饶人。
“都修仙的人了,还在乎这些。”他抬手,也拢了拢段冷的衣襟,“你照顾我,我也要照顾你。”
段冷没有闪躲,注视着谢玉台在自己身上比比划划,目光深沉而灼热。
突然,他一把拽住了谢玉台的手腕,凑近那人耳畔。
“不如,我们在这里双修吧。”
?
热息吹拂耳廓,谢玉台瞬间止了所有动作。他睁大眼睛瞧着段冷,却难从那一双墨眸中分辨出是认真还是玩笑。
还记得回到明熙山后,二人从夏衍的芳兰阁中借来了上百卷修行典籍。既然约定好一起活一万万年,那势必要开始修行、历劫、飞升。两人根据各自的经脉特点,挑了一套适合自己的内息心法,又留下了不少“双修”的竹册。
白日,谢玉台和段冷分山而居,各自选一毓秀之地修炼。夜里,他们便踏着暮色回到小院,在同一盏风灯的暖光下,研习这些书卷上的双修之法。
“阿冷,你瞧瞧,这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往见弗见,不得其功,来者弗堵,五乡其赏……嗯,我想想。”
双修之道说来平常,却实则高深莫测。原先谢玉台和段冷在门外之时,只听过几个名字便以为已窥见真谛,等到了真正钻研时,才发现自己以往所知不过滴水之于江海,甚至还有许多错误的理念,一叶而障目。
比如,双修并不一定要行最亲密之事。若二人心魂相通,仅执手而立,也可通过肌肤相连处交融内息,从而达到修行的效果。
此时段冷的宽掌牢牢擒着谢玉台的手腕,从经脉处渐渐升起燥热。谢玉台简直无法分辨,这是段冷在暗暗使坏,还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阿冷,别闹。”
谢玉台瞧了眼不远处还在与梅树交流的镜花,挣了挣手。“若是控制不好度,又要天雷勾动地火……”
从前,谢玉台和段冷试过几次“执手双修”,成功是成功了,但随后却沉入了更深的欲海,没有一次能半途停下。
“怕什么?她又不是小孩子了。”段冷在手腕相连处强势地融入一股自己的内力,声音低沉而蛊惑,“来啊,玉台。”
谢玉台几乎要把持不住。正当他手脚皆战栗、就要踏上段冷驶来的那艘小舟上时,一声呼唤却打断了这一切。
“公子。”
谢玉台和段冷触电般地分开。但镜花却并未转头过来,只将手抬向一傲雪伸展的梅枝。“我找到了。”
“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
谢玉台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离开段冷走到镜花身边,见那束梅枝上有一空缺处,孤零零的枝桠上不见梅瓣,亦没有花苞。
“当年,无香岭遭受灭顶之灾时,我连花苞都不是,只是一颗小小的蕊。我被打落在焦土上,却因为太轻了,所以没有被北风吹走。”
“拜山岭中激荡的妖息所赐,我意外被点化,成了一只寒玉梅花妖。女君不愿对已经开智的妖灵进行杀伐,所以便把我带回了青丘。”
“她原本是想让我在青丘自生自灭的。但水叶姐姐见我可怜,向女君要下了我,从此把我带在身边。”
镜花掀袍而跪,在雪地上对着梅树庄重地拜了三拜。而后她起身,环视山岭,似乎在寻找什么。
岭中白雪皑皑,明媚日光在晶莹中照出五色华辉,似乎有一抹极淡的碧色隐匿其中,却又转瞬即逝。
“什么时候,带我去明熙山祭拜一下水叶姐姐吧。”镜花最终将目光定格在谢玉台身上,“都说长兄如父,水叶……也算是我的亲人。”
说罢,她继续前行,离开了自己的化形之地,再未回头望过一眼。
谢玉台和段冷相视一瞬,亦举足跟上。
山岭不大,前后不足五百丈。镜花着一身明黄色云纹绢帛锦袍,外搭深藕色翎羽大氅,行步间已无小女子的冒失莽撞。
自谢玉台和段冷离开王宫之后,她便成了沉香榭的主人,待到夏衍彻底执掌青丘,重洗六司掌事,她便也因了解诸多祭典之事,成了玄道司的司长。
尽管偶尔还会在谢玉台面前露出从前天真单纯的模样,但谢玉台知道,镜花已经是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女子了。
没有水叶在身侧,她知晓了世故、知晓了善恶,也学会了如何在浊世中如鱼得水。
十几年过去,谢玉台和段冷在明熙山不问世事。许多故人却在山外沧海桑田,在各自的人生中,完成了生命的蜕变。
至山岭之尽,一处被冰棱覆盖的参天石壁。镜花在此抬头仰望,似乎想将目光投入那些不可见的青天之上。
良久之后,她回过头,道出石破天惊的一语。
“公子,真的不恨水叶姐姐么?”
谢玉台惊诧万分。
他自诩没有告诉过镜花水叶是女君的卧底一事。而且,他相信无论是夏衍、程燕冰,还是别的什么人,且不说他们是否知道这一隐情,都不太可能主动与她提起此事。逝者为大,而镜花作为水叶生前形影不离的人,没有人会不识相地揭人伤疤。
但若她不知此事,又怎会说谢玉台会“恨”她?这“恨”又是指什么?
谢玉台摸不清虚实,只能先打个马虎眼。
“你……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水叶姐姐是女君派来的眼线这件事,其实我很早就知晓了。”镜花从苍天收回目光,看向谢玉台,勾起一个苦笑。“公子,很意外吧。”
“确实。”
“原本我也不该知道此事的。”镜花陷入了回忆之中,“可有一天我吃多了河蟹,半夜腹痛,起来上茅厕,竟看到水叶深夜蒙面而归。她的身上有很明显的琥珀香气,那是独属于女君的气息。”
“后来我好奇,便连着观察了几夜。发现水叶每到阴夜便会外出,每一次都是拜访女君。”
“不久,我在公子的话本中读到了一个角色,每日潜伏在目标身边观察,夜里去向主人汇报,只为了让目标的一举一动都尽在掌握。这样的人,话本里称其为——眼线。”
镜花娓娓而道,语气平静。而谢玉台却撸胳膊挽袖子。
“好啊,你们一个两个的,竟然都背叛我!”
这本是谢玉台的一句玩笑话。他目无严肃,挽袖也只是做做样子,之后很快便因为寒冷而放了下去。
而镜花却似乎当了真。
“镜花,没有背叛公子。镜花只是……不愿意做出选择。”
“若我替水叶遮掩,便是选择了水叶,势必会愧对公子。若我将此事告知了您,便是选择了公子,日后再也无法面对水叶。”
“所以我选择了沉默。”镜花的面上有一瞬的阴霾,转瞬被浅淡的笑意掩藏,“我假装不知道此事,也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只在您和水叶的庇护下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每天和你们吵吵闹闹,偶尔为您和夫人的感情发愁。”
段冷是男子一事已经人尽皆知,镜花却迟迟改不过来夫人的称呼。
“其实水叶姐姐,也很早就知道夫人是男儿之身了。”
“这又是为什么?”
谢玉台再一次大惊。
“太完美的事物,终有破绽。没有破绽,便是最大的破绽。”镜花并未说破,“水叶姐姐知道之后,并没有将此事汇报给女君。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倒向了您。”
谢玉台心中风云激荡,久久难平。半晌,他说道。
“我不恨水叶。但你呢,你恨女君吗?”
镜花从谢玉台身上移开视线。透过他和段冷的身体,望向山岭中茂密的一丛丛红梅。它们有着这个世界上最热烈而安静的生命,被北海之上汇聚的第一缕风吹拂,生长在最纯净洁白的土地上。
红梅之间,有三串蜿蜒的脚步,正被纷扬落下的新雪填平、覆盖。
“在这世上,有人是靠恨活着的,有人是靠爱活着的。镜花是后者,相信公子和夫人也是。”
语罢,她转回身去,重新面对着那一面石壁。
“二位请先回吧。镜花……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会儿。”
谢玉台颔首,迈步欲离,见段冷还不动,遂用胳膊肘怼了怼他。但段冷不知在望着什么出神,谢玉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有一段梅枝挂在树上摇摇欲坠,根部断裂,几欲被北风摧折。
但北风没让他们等太久,一阵疾风卷过山岭,梅枝终于抓不住梅树的手,飘飘然落在了雪地上。
段冷快步过去,一把将其捡起。
而后他牵起谢玉台,用轻功将二人带离地面。
“玉台,跟我走。我忽然想起,我们还有一位故人要见。”
126 首页 上一页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