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逊胸口起伏,还欲再言,却叫两个药堂弟子左右架着,不由分说地往下拖去,眼睁睁看着杜洄将铁剑随手一丢,站在台中得意道:“还有哪位同门想来指教?” 俨然一副胜者态度。 “行了,宁师兄,裹伤要紧……” 药堂弟子也七嘴八舌地劝他。 宁逊咬牙,扬声道:“包扎完,我们再决胜负!” 台上已经闹哄哄地开打,平日沉默寡言的人难得放开声音,却竟没人注意,唯有身后两个药堂弟子小声嘀咕道。 “方才比试时,可没看出他这么争强好胜……” 药堂弟子替他清洗了伤口,宁逊这才看到掌心伤得皮翻肉烂,着实不轻。 “宁师兄,伤口沾了剑锈,要用药水冲洗干净,你忍着点儿疼。” 宁逊垂着头,低声说:“有劳。”药堂弟子拨开他的伤口挑出铁屑,粉色的肉不断渗血,又被冲得发白,他冷眼看着,却觉痛也离得很远,心中仿佛撑开把伞,将五感都撑得钝钝的。 血流出、冲走……他骤觉一阵目眩,合上眼,又仿佛正冒着大雨在山路上急奔,原以为撑着伞就淋不到雨了,却没注意衣摆已溅满泥泞……所幸没被师父看到。 师父的洞府紧闭着门。 宁逊忽然感到呼吸困难,那把“伞”越撑越大,终于变成异物般的存在,挤压的疼痛从脏腑传来,他猛地抽一口气,把药堂弟子吓了一跳,忙道:“师兄再忍忍,快好了。” “不,没事……” 他才张口,就被一阵极热烈的叫好声打断,药堂弟子也抻着脖颈去瞧,高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输了!”有弟子幸灾乐祸地应道,“杜洄输给空翠山了!” “什么?谁?” “还能是谁,谢胜呗!” “谢胜?好耳熟的名字……哎呀,宁师兄,别乱动啊!” 空翠山的首座弟子腾地起身,手上拖着半截麻布,稀里哗啦带倒一串儿药瓶。盛着上品伤药的瓷瓶从他手边滚过,摔碎在地,药堂弟子惊呼不迭,他却置若罔闻,双眼直直盯着比武场上,正意气风发,在欢呼声里向众人抱拳致意的少年。 杜洄忿忿地站在一边,右肩衣衫破裂,那是……宁逊分辨出,那是余霞成绮的剑痕。 ——几日前,一个阵雨不绝的昏暗午后,他在树下亲手教给少年的一招。 “……你必然是听过他的,他呀,可是空翠山主的上一任首座弟子,谢动明谢师兄的族弟!” “当年那位‘琉璃君’的族弟?蓝溪谢家当真人才辈出,打败了玄妙峰的首座,他这回定要扬名了……” 弟子们兴致勃勃的说话声渐渐远去,宁逊忽然感到一阵恐惧,他不由得缩紧肩膀,预备那个声音又从脑后发出讥笑,然而耳畔一片寂静。 寂静中,他终于近乎绝望地承认了,他并非璞玉,只是一块无能又懦弱的,不讨人喜欢的石头,叫师父打磨多年仍不能满意,却把他的心磨薄了。 从前不怕摔打也不怕痛的一颗石头的心,而今只剩一层透出血脉的薄壳,然后,在遮天蔽日的欢声里,那层壳也“嚓”地裂开。 鲜血淋漓中,愿望破壳而出。 …… 大比热热闹闹,直打到傍晚时分,战败的弟子纷纷散去,围观者愈渐稀少,谢胜仍守驻台上,杜洄坐在他脚下的台阶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看来没有别人了,去剑池挑剑吧。嘁……输给你小子,真不甘心。” 少年眉目清朗,经了整日苦战,笑时仍温文如玉:“杜师兄可是要输给宁师兄才甘心?” “我本以为……等等、才不是!那家伙今日分明——” “杜师弟。” 二人斗嘴之际,旁地忽然有人唤道。 “这会儿还挑战?谁啊……”杜洄一边转头,声音忽而诧异地拔高,“宁逊?你怎么——啊?你不会还想打吧?” “咱们还没分出胜负。” “你不要太纠缠不休了!不就是今日输了一阵嘛,你合起来才输我十三阵而已,我输你八十七阵我还没算呢!” 谢胜也在旁劝道:“宁师兄,你的手受伤了,还是改日再比吧,我来给二位师兄作见证。” 宁逊却转头向他,道:“请谢师弟少待,胜了他,我们再战。” “哎宁逊你别太瞧人不起……” 杜洄一跃而起就要上前,却被谢胜按住,嚷道:“择金台是玄妙峰的地盘,你们空翠山可别想以多欺少啊!” “不是……”谢胜紧抓着他的胳膊,低声问道,“你看,宁师兄的眼,怎么变红了?” 那方宁逊对二人的异样神情全无察觉,抬头看看天色,又说:“你们两个一起上,也可以。” 夕阳映照下,他双眼眼白通红,宛若浸血,望向谢胜时,却仿佛流露出一丝歉意。 “抱歉,谢师弟,我不会让你夺走风伯。”
第6章 接下来发生的事,宁逊已经不能记得很清。 胸膛中新生的异物将他的意识挤出躯壳,他凭着灵丹仅存的一点感应内视,所见竟是无边血海。 “宁师兄,你怎么了?风伯不是你的剑么,我何来抢夺之说?” “谢胜,当心!呃……玄妙弟子速去,请山主和掌门……” 山崩地陷,剑的声音和人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天外传来,血如红镜,映出同门倒地的景象,宁逊头痛欲裂,直到剑尖滴下的血珠砰然砸碎倒影,他一惊而起,竟看见血海上空,有人正盘膝而坐,神容静敛,艳异无方,红袍散纱垂落,千丝万缕,宛若没入血池的根茎。 四目相对的一霎,万籁息声。 “师……”宁逊喃喃道,“师父?” 那人凝然端坐,分明气质清圣,衣衫轻薄,却又无端显得靡丽摄人,宁逊混乱地摇头,直觉中师父仿佛不是这样的,可…… “逊儿,过来。” 可师父唤他了。 用无比温柔的声调。 不能过去啊。冥冥中有个声音提醒着。 然而,也已经不能回头——他记起自己仿佛犯了什么无法挽回的错,万万没办法面对的错。 “逊儿?” “师父,我……” 那双含笑的眼睛望过来时,他的惊恐和无助便融化了,不由自主地挪动双腿,涉过稠粘的血水,想要抵达那个人身边。 “为何如此不安?” “弟子犯了错,输了大比,还伤了你……重要的人。” ——闯出祸来,自己担着。 他还记着有人冷冷说罢,拂袖而去,然而轻柔的手拂过发顶。 “那有何妨?徒儿,为师最重要的人是你呀。” 仅仅是这般略带安抚意味的触碰,就叫他发起抖来,两滴血泪落在红袍上,转瞬便无影无踪,天地仿佛自始便是这样赤红。 宁逊颤声说:“师父,我道心破灭,再也不配使用风伯,再也不配留在你身边了。” “为师视凡间万物,除你之外,皆是蝼蚁尘埃,何必将那些微贱性命放在心上,逊儿,永远陪着师父吧。” 絮语温柔,承诺笃定,似要引人进入最甜的梦。血海悄然上涌,渐已漫至腰际,宁逊闭上双眼,将脸埋在师父膝间,看不见愁云惨淡、红浪脏腥,耳畔只有安宁和缓的涛声。 他心绪微动,雾海便泛起波纹,师父手抚他的脊背,轻声笑道:“还想要什么呢?” “师父,其实那时我就在想……”良久沉默后,宁逊双手攥在他腰侧,慢慢抬起头来,“若这一切都是我的妄想,当真万死不足。” “什么?” 他的嘴角苦涩地扯起:“所幸,是魔念作祟啊。我这颗心,终究没有污秽到此般境地。” 话音未落,血海忽然一震,数道金光从海底射出,一切都剧烈荡动起来,红浪滔天,击碎垂云,这座血海境界仿佛正在迅速崩溃,端坐于上的那人轻呼一声,飘渺身影亦如泡沫,在浪头下消散无踪。 正当此时,云顶竟又传来一声惊叫,一团小小的黑影滚落下来,半空中勉力稳住身形,恼怒的叫喊声还未落下便叫风涛吹散。 金光愈烈,竟将万丈血海照得通明,境界四壁坍塌,晦红的云幕后,露出色如青铜的边缘。 乱潮之中,宁逊一动不动,只是垂眼看着掌中一片红纱渐渐化作血沫,从指缝中流走。灵力已然催到极致,不堪透支的灵丹之上裂纹迸绽,一刹光芒暴涨,他轻叹一声,合拢双目,最后所见,是光海消融一切残秽,轻柔如梦地盖上来。 …… “哟,醒了?” 不知过了多久,宁逊悠悠醒转过来,看见床帐陌生的花纹,他略显茫然地眯起眼,随即听到耳畔有人阴阳怪气地说。 “自爆灵丹,想和小道同归于尽?” 一只冰凉的小手伸来,一把将他下巴掐住,宁逊被扳着侧过头去,迎面便撞上一张咒疤纵横的怪脸,木昧阴瘆瘆地笑道。 “没叫你死成,这可如何是好啊。” 宁逊遭他一吓,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漠然之态,直如二人前几日相处时一般,启口声虽虚弱,态度只是不卑不亢。 “我曾为凌苍弟子,而今虽是弃置之身,却也不会任由你等魔修摆布。” 木昧嘿然冷笑,覆下身去,两手捏着他的脸颊乱挤鬼脸:“口气倒硬,你小子把浑身经脉都榨空了,现在动弹都费劲吧?我偏要摆布,你又能怎样?” 宁逊默不作声,由着他骑在自己身上揉圆搓扁,只有牙关微微一动。 “……大哥!我开玩笑的,你真咬舌啊!” 片刻后,木昧气急败坏的喊声震动窗棂,树梢上停歇的鸟雀扑啦啦惊飞一片。 …… “现在解释可能有点晚了,但小道对你,真的没有非分之想。” 又一阵闹嚷平息,木昧盘腿坐在床边,沉痛地说。 宁逊也被他多此一举地“摆布”成坐姿,两手拿外衫反缚,嘴里垫了块干饼,他自爆未遂,浑身经脉皆伤,根本坐不稳当,歪斜着身子靠在壁上,纵然早已心如残灰,此刻目中求死之意却似更浓了几分。 木昧颇为苦恼地隔着斗篷抓了抓头,才道:“算了……都与你坦白。宁同修,小道可以与你立下魂誓,自打相遇,我并无半句虚言,包括不会伤你分毫,包括——你对我而言,实为百年难遇。” 原来宁逊先前受心魔夺舍,幸得被洞霄真人及时镇灭,然而心魔生自人心妄念,既已成型,又如何能够斩草除根,那未被驱尽的丝丝缕缕,仍会长存道心之中,潜滋暗长。 心魔一成,便是终生之患,因此修士修炼之时,往往利用法宝丹药驱除压制,绝不使其成型,而令心魔壮大至夺舍地步却终未堕魔的,前数百年,也不过寥寥。 “魔性残存的光明道心,谓之魔胎——炼化魔胎,正是小道的独门功法。莫说心魔这东西,什么灵丹妙药都只能压制,要想根除,唯有我的法门百利而无害。嘿嘿,小道确非良善好施之辈,只因此事两得其便,你我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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