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逊既觉新奇,目光不由得多转了几圈,又听木昧在背后道:“魔修是背道之人,出门要做过街老鼠,说不准哪天就挨了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才如此纵情享乐?” “哈,也说不准是因为想纵情享乐,才做了魔修吧。” “你呢。” 诡道修行,既以“魔”相称,便是罔顾天伦人法,无所顾忌,滥杀豪夺,或以种种阴损之举速增修为。 宁逊心知灭绝炉所能绝不仅止于炼化残念,然而木昧手握法宝,不行杀伤,反从正邪罅隙中钻了条闻所未闻之路,仅靠自己这般“百年不遇”的“丹材”,修行之难,只怕更甚于渺渺仙途。 如此想来,当真疑点颇多。 他等着木昧说出第三种回答,未料魔修闻言反笑:“我看着像哪一个?人活一世,自然要痛快。” 木昧接着说:“这里的所有人,未必有比你更加光明正直之辈,可绝不会有谁觉得自己入道是错。” “宁同修,万般际会所成的今日之你,与小道相会在此,皆是机缘啊。” 宁逊莞尔道:“你心情不错,看来事情办得顺利。” 木昧得意忘形,嘿嘿直笑:“小道夙愿有望得偿,全赖遇到你这个大宝贝。” “你还没告诉我,接下来要去哪儿。” “去东海,小道探得消息,近来海上风平,正是去梦死城的好时候。” “梦死城?” “呃……”魔修大抵这会儿才想起十六字箴言,有点儿后悔说得太多,忙又找补道,“不过这就是私事了,在路上,咱们便能将残念解完。宁同修,相逢一场,就当再陪小道同旅一程罢。” “……” “怎么?” “无事……”宁逊道,“我记得,我去过那个地方。”
第9章 “……瞧瞧我发现什么了?” 人声,由远及近的踏叶声。宁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还未醒神儿,忽觉脸颊叫人捏住,不轻不重地扯了扯。 “醒醒,小师弟,你是哪堂的,怎么睡在外头?” 他眨眨眼,景象这才清楚起来,看见面前一个高个儿的青衫弟子正弯下腰,关切地瞅着自己。 “我……” 还没回答,便听不远处又传来一声呼唤:“夕远,别耽误时间,还要向山主辞行!” “哎!”那人应了声,步子已经踏出,复转回头对他一笑,“是不是叫人欺负了?你叫什么名字,待师兄从秘境回来,给你打只会咬人的灵兽,好好教训他们。” 宁逊恍然想起,这是那一年……东海灵息剧烈异动,为大秘境开启之兆,各地宗门无不派出弟子,前去探索珍奇。 不……不能去。 他在心里喃喃,然而梦中的此身睁着初醒时懵懂的眼,只是低声答道:“我叫……宁逊。” “可怜见儿的,这是怎么了?” 山间清涧明如镜,映出一张初长成的青涩面孔,年轻的宁逊在溪边洗了脸,坐在石头上,发着呆,慢慢择下身上沾的草屑。 一阵清风拂过他头顶细软的碎发,无形中,是一只枯瘦的手在上头轻轻抚摸。木昧俯身瞧着他,话却是对站在一旁的大宁逊说的。 灭绝炉的炉烟能够复现过往之景,通过令人再次经历苦痛遭遇,激出心中残留的魔念。自打宁逊从炉烟中醒了第一次,第二次便容易得多,自知身在幻境之际,神识竟脱出身体,成了一条旁观的幽魂。 左右干看着无聊,木昧也干脆现身,和他一块儿重温残念,并不断指指点点。 宁逊想了想,道:“这时候是试剑礼前夕,我该有自己的佩剑,我想要师父的双剑风伯,但当时师父并未应允……” 正是前夜,少年在洞府窗下,听见内中人说:“风伯是当初专门为动明锻的剑,怎能给逊儿用了。” 另一道和稳声音,应是洞霄真人:“如今你就这一个弟子,不给他,还想留到什么时候?” “逊儿用不好……” 那时他没听完便负气而走,满腹委屈无处发泄,夜里才胡乱宿在山林。 “你小时候的脾气倒比现在有意思。” 木昧笑道。又见少年择着草,忽然一根一根数起来,并喃喃道:“给、不给、给……” 宁逊出神地望着他,低声解释道:“我在想,一会儿去师父那儿领剑,他会不会给我风伯。” 这段回忆并不似上一段笼罩着昏暗雨云,空山清晨里,流水潺潺、鸟鸣啾啾,二人也姿态放松,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直到少年手中拈下最后一段草屑:“……不给。” “哎呀!”木昧颇惋惜地叫了一声,倒像许愿落空的是他自己,明知幻境中人无法听见,仍提起袍子,在神色懊恼的少年身侧蹲下,“从小就爱叹气,无怪大了一副苦相!你得这么想——旁人的剑有什么稀罕,师父重新挑一把给你,便是独独属于你的,岂不更好?” 早就注定的因果里,这小小的占卜已不能拨动他的心弦,宁逊站在一旁,却淡淡笑了:“说得也是。” 那厢少年已对着溪水理整衣衫,这段山路尽头,是空翠山主的洞府。他穿过花蔓垂落的小径,听见屋内有客,便在门口驻步,轻车熟路地绕至屋后,从放置杂物的茅舍中提出一把扫帚,开始打扫落叶灰尘。 师父送客出来时,他忙得起劲,正浇至第三株花藤。石板小径上积了些泥水,见客人微有迟疑,他忙侧身让路道:“请往这边。” “哦、哦。”临走前,客人回首寒暄,“空翠,你这里的洒扫弟子真是尽心,将花儿养得这般茂盛……” “那是我的首座弟子。这孩子不识礼节,还望勿怪。” 少年低着头退在一边,听见师父声音冷冷的,仿佛又不太高兴,是怪自己没有上前见礼?他心中一紧,欲上前去,道者来去倏忽,转瞬却已失了行踪。 他只得提着壶,呆呆站在那儿,师父回过头来,眉心蹙起,锋利如冰的双眼盯着他的脸,又无言瞥向地上水洼。 “师父,我马上冲洗干净……”他赶紧又去捡扫帚扫水,师父却只一拂袖,纤尘不染的翠衫如一片惊风竹叶,清忽落在门前。 “别浇了,这个月浇死三棵了。”元无雨径自往里走去,声虽无起伏,宁逊却听得出他的不悦,“这些事自有杂役弟子来做,我收你来,是叫你莳花弄草的么。” “我……” “我且问你,方才那人是谁?” “……弟子不知。” 脚步擦在地上,元无雨自嗓子里哼了一声:“这等闲人何用浪费我的时间,你是我的弟子,往后要出去替我见人,不知尽速学些有用的,镇日里只这么糊里糊涂地打发。” “是,弟子反省。”少年喏喏跟着进了屋,不知身后另有两道身影,仍立在花径之中。 “什么闲人?我怎么瞧着方才那家伙挺像法印宗的少宗主?”木昧奇道,扒着头往后张望了一眼。 “就是他。”宁逊道。 “看着也不像熟识的,怎么不去拜见你们掌门,反而跑到这儿来了。” 宁逊没答,目光游移,默默看了木昧一眼。二人站在窗外,看见方才待客的案几旁堆着几个盒子,少年洗净茶杯,又从桌下拖出一只大箱子,将盒子全收进去。 元无雨才进了内室,这会儿又出来,头发仿佛抓乱了些,倚在帘下看了他一会儿,道:“他送的礼物要列成单子,改日找个由头,寻些差不多的还回去。” 少年忙忙应了,打开盒子来看,乌漆麻黑的石头、干巴巴的灵草——都是什么跟什么? 他一时无措,又求助地抬起眼来,师父却已进屋去了。 “山主不耐烦应付这些人情往来,听说,从前都是由谢公子代为招待,礼数周全,从无错漏。” 瞧着少年苦恼地咬着笔,试图把那些见所未见的灵物法宝原样画在纸上,拿去求教,宁逊平和声道。 “我是杂役峰出身,只会干些粗活儿,原是给他浇花都不够资格,这些事,比剑更难学懂。” “我也好奇,你是怎么一个月浇死三棵的。”木昧嘲笑。 “这……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碧玉萝金贵,寻常山溪浇不得,须引后山的灵泉……”宁逊讪讪道,“其实它们好养得很,也不怎么用浇,只是我……愈想做些什么,愈会弄巧成拙。” 话间,忽听木昧“嚯”地一声,蹲在那只大箱子旁边,大惊小怪道:“这里头都是旁人送的?” 原来一摞摞礼盒之侧,更有堆积如山的信笺灵符,潦草望去,尽是赞美倾慕之语。 “这般装满的箱子,仓库里还有七八只。山主曾说毕竟别人心意,不该用储物戒装,只是摆在外面,可也从未拆看过。“ 一只箱子便足以装下三个木昧,瘦小的魔修探头辨认那些情书,不知想到什么,颇猥琐地嘿嘿一笑。 “……”宁逊多余强调一句,“没有春梦花魁。” “嘿嘿,他倒是片叶不沾身啊。” “山主无心情爱之事,这里头——信笺的主人们,表明心意后,他便再也不见了。在我之前,另有一名弟子照顾他的起居,后来……成了这口箱子中的一封,山主将他遣走,不准踏入空翠山。” “啊呀呀,这么绝情?” “是绝情么……”宁逊缓缓道,“传闻古时有种神鸟,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或许他只觉得,身边人不清白的心思,也似梧桐叶上的虫蛀。” 木昧拿两手翻开斗篷,半仰着头若有所思地瞅他。宁逊一眨眼,泯去郁色,复又笑道:“方才那位少宗主便是聪明人,频频来访,只是讲诗论道,山主烦得不行,他爹与洞霄真人交情甚笃,却又不能不招待。” “连五方尊者那种飞升上界的真神仙要见,都拘不住你们山主,区区一个法印宗还挺有面子。” 木昧说的是空翠山主另一段风流传闻,说的是某日他在崖头醉酒舞剑,清气冲天,剑光中万象一空,正逢五方尊者布雨的金辇驶过云头,深以为奇,便欲邀他一见,未料驾辇的赤龙将酒壶吹落崖下,他竟不顾答话,纵身跃去抓那酒壶,一时引为笑谈。 “那是洞霄真人的面子。”宁逊道,“我……与他的期望相去甚远,却成了他的首座弟子,只因亦是洞霄真人所选。” “洞霄真人慧眼识珠,宁同修你必有过人之处。”木昧严肃道,“依小道现在的了解,当是老实过人。” “多谢夸奖。” “也不全是在夸你……对了,来之前还押了两注呢,你的佩剑如何?” 二人只顾说话,少年早已收好了东西,预备去演武场上课了。木昧见他与师父请了安,仍是空着手出来,这才想起这一茬。 “这日,我并没有拿到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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