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时百般催促,定要拿着剑去找人,烦她连赶了三日夜的工,怎么这会儿倒反应冷淡了。应无尘微微挑眉,细观师兄神色,却见他眉间笼着一层郁气,本就漂亮高傲的脸,这会儿却显得有些悒悒的。 她眼珠一转,心底已清明了七八,启口问道:“师兄,怎么一个人回来。” “……”元无雨看起来愈发毛躁。 “宁逊不肯跟你回家?” “……”这下几乎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应无尘“嗤”地一笑,评价道:“活该。” “我们师徒之事,你少掺合。”元无雨领先进屋,咚地把自己丢进椅圈里,两手抱臂,又忍不住埋怨道,“你说,他能跟我闹什么别扭?” “你们师徒之事,我如何知道。”应无尘凉凉地原话奉还,离开前只丢下一句,“师兄,我要回择金台了,记得你欠我的五石上等灵石和十石赤铁。” 打发了师妹,元无雨坐在窗前,仍觉心里烦躁难平。 不多功夫,天顶阴云汇聚,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他一手撑腮,倚在窗前,望着浸湿后愈显青郁的竹叶出神。 庭中花木茂盛。当年因谢动明喜欢侍弄花草,他便拆了白玉石砖,填起土来造成一方花园,动明离开之后,杂役弟子伺候不来那些娇贵灵植,院中草木一度枯死大半,那段时间他情绪不佳,四处云游散心,偶尔回山,却记不清楚这一院风光是何时复又葱茏起来的。 这会儿难得分神关注,发觉墙角又多了两棵金珠兰的小苗,矮墩墩地贴在窗下,幼叶底下踩着一圈新土。 金珠兰是清息凝神的香草,他几时说过一句近来修行总觉心气虚浮来着? 掐断念头,元无雨揉揉眉心,抬手够到茶盏,却见里头还泡着不知几日的残茶,已经酽得苦味冲天。他轻啧一声,把碗底就窗泼出,索性便将手臂搭在窗框,令雨水淋下,慢慢洗净杯盏。 他虽是个少爷出身,衣食用度无不精细,入道之后却亦守戒清修,除了一名洒扫弟子不时来打理院子,日常起居并不用人伺候,唯独那小石头来后,却自顾自将内务全接管过去,照顾花草、打扫清洁……此般悄无声息的活计,其时仿佛也没怎么注意过,一朝不在了,露出的缺口却这样显眼。 又想。又想。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弟子,一个原本就不叫自己满意的弟子! 浸水的袖子贴在腕上,湿黏黏的叫人不快,他甩净茶盏收起,盘膝坐在榻上,想要打坐一会儿,却竟难以入定。 不过是生了心魔,缘何就要下山?自己分明已去接他了,缘何竟不肯回来? 哼……罢了。 谁是师父,谁是徒弟,闹个脾气,还要他再三去请不成?放眼四界,惦着他首座位置的年轻才俊能从凌苍排到东海,他只嫌采光剖璞劳神费力,才留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在身边这么多年。 区区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脑袋不灵光,天资也不出众,只是个笨拙又鲁莽的小子。倘若没有自己首座的名头照着,丢到人群里连头都冒不出来,不是叫人踩着垫脚,便是趁早仙阶登尽,像个凡人似的化作枯骨白发…… 他怎么敢说走就走? 越想越气,从袖中摸出玉符就要发讯,指尖一点碧绿灵光浮在半空,却忽觉竟难落笔。 良久,他猛地将玉符一丢,起身向洞霄峰大步而去。
第23章 东海涛缓声长,海风轻柔,不时卷来一两声鸥鸣,这夜月色明亮,将周遭景物照得清楚,坐在海边,漫空清光,又更胜于繁华巷陌。 元无雨径自离去后,蓬莱没有再留宁逊,任由他背着剑匣不告而别,沿着沙岸慢慢走远,直至月上中天,兴州的灯火早已隐没在远方的山影中,才终于在一块礁石上坐下。 又是良久沉默地仰望月亮。不知不觉间,上涨的潮汐漫过脚下沙滩,他孤身坐在礁石之上,前后左右皆是汪洋,几如正漂流于大海深处。 宁逊解下系在身上的黑袍,将包在其中的碎石散入海流,潮汐吞吐,那些细屑的残余落下,甚至没有溅起一寸水花。 “听人说,今日你救了我门中弟子。”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快声音。 宁逊出着神,竟没察觉到来人的气息,惊而回头,眉心微地一凝,启口道。 “是你啊……徐同修。” 那个叫徐春名的蓬莱弟子不知是怎么跳到这块已被淹没的孤石上来的,迎着宁逊的目光,少年倒没有初见时的青涩模样,颇率然地嘿嘿一笑,在他身侧坐下。 “宁同修,多谢你。” 宁逊转回头去,淡淡道:“不必言谢,便是我不出手,有空翠山主与蓬莱执律在,那弟子也不会有事。” “无论如何,第一时间冲上去的人是你,你便是他的救命恩人。” 宁逊轻笑一声:“如此,那也是我的功德。” “不过,你的朋友——” “他亦求仁得仁了。” “……” 徐春名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还记得当年,颠倒梦想发动的时候,我有许多亲友折在那秘境里。” 宁逊略有些讶然地看了他一眼:“你瞧着年纪不大,那时的事,竟能记得清楚?” 少年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你我都是修仙之人,怎么还凭外貌断人年纪。” “哪怕驻颜长生,也未见有这么小便驻下的,”宁逊笑道,“你才多大,十四?十五?” “多大也记得!”徐春名冲他耳朵大喊,随即却又放缓了口气,“所以我想知道他的姓名,我想……回去,给他立个往生牌,蓬莱是块福地,在此祭上百年,说不准还能聚魂投胎。” 话音落尽时,最后一抔碎屑也洒入海中,宁逊站起身,抖净黑袍,将其抛向空中,袍底风流鼓胀,明亮的月光下,幽然悬起一簇浅碧灵火。 两道目光静默的注视里,它亦无声燃成灰烬,消散入天地来归的温柔海风。 直至最后一点幽光散尽,宁逊才平静地说:“修士自择这条踏出轮回之路,何必将他拉回来。” 倘若木昧还在,想必也要叫一声“不痛快”。 “我有点儿后悔那日没多问问他的事了,不过,大概也能猜个七八——”徐春名道,“其实,我更好奇的人是你。” “我有什么可好奇的。” “你不怨我?” “什么?” “你约我见面,我却把消息告诉了空翠山主。” 宁逊道:“怨你做什么,此事本与你无干,况且,我们确实曾是师徒,外人不知个中情由,我信你没有恶意。” “啊,你竟连借口都替我找好了,”徐春名顺坡下驴,“那——我能不能问问,你为何不与他回去?” 宁逊漆黑眸中月光粼粼,仿佛有些惘然,启口却未多犹豫:“聚散离合,过眼云烟,缘分终有尽时。” “宁逊,其实我也记得你。那年空翠山主收徒,你以凡人之躯,杀了五只夔兽,有如此惊人的能耐,我以为你很快会如你师父那般扬名,未料你倒是一直低调行事。” “你到底知道多少事。”闻他口气又老成起来,宁逊轻笑一声,“不必说得这么客气,我自来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角色。” “我知道的事可多了。”明月与暗潮之间,少年振臂起身,夜风渐起,他迎风而立,衣袍微微翻涌,蓦然压低的轻悄声音恰能被风流送入宁逊耳中。 “比如,我还知道,你想走,却走不成。”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咯,宁同修,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不久之前,蓬莱接到洞霄真人传信,叫我们好生看顾你。” “你误会了,我是因犯错自逐于师门,洞霄真人大抵因顾念旧情,才有此一说,我自己很好,不用你们看顾。” “或许误会的人是你。”徐春名微微一叹。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宁逊仰面望着他,眉头蹙起,心中想的却是——兴州初见,这孩子并非这般性情。 当时见他天真热忱,方才报以信任,怎么此刻言浅意深、老练熟成,竟全似换了张面孔。 “徐同修,那日你将这名帖留我,我以为,你是个有话直说的痛快人。”宁逊摸出木牌把玩在手,淡淡说道。 “我哪句话不痛快?”少年弯下腰,凑近过来诚恳问道,蓬莱道袍本就宽松,此刻他解了护腕,阔袖飘拂,愈发显得身量纤细。 “或许……那时你说的,要禀报执律师叔那一句,就不甚痛快。”宁逊道,“你并不是普通弟子吧。” “哦?怎么看出来的?” “现在想来,其实早有端倪。那天夜里,蓬莱去迎接空翠山主的队伍,竟是由你带队——我猜,你至少该与执律长老平起平坐,却不知,是蓬莱八部哪位上人。” “宁同修,蓬莱八部分掌辖地各岛,兴州是执律的地盘,别家长老可不敢过来插手。” “如此,白日我在客舟上见的,或许并非真的执律。” “你是说,我们蓬莱找个假人冒充执律长老?这更是说笑啦,就算我想糊弄你,却哪里糊弄得过空翠山主!” “那么,你究竟是什么人?” 徐春名瞧着他,轻轻地笑了:“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就也告诉你一个。” “你想问什么?” 少年拿两个指头鬼鬼祟祟地一对:“你和你师父,是不是——?” “嗯?” “没有吗?哎呀,这可真是唐突!罪过罪过,宁同修,当我没问!” “等等,你说清楚。” “呃,就是你师父,不是挺关心你的嘛……” “他……怎么了?” “堂堂空翠山主,听到你给那魔修做炉鼎,当场变了脸色,罪过罪过,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还以为——” 宁逊哭笑不得道:“我神志清楚,四体健全,哪里像是被炼化的样子,我那朋友这么说,只为在修士中保全我的名声,你怎么也跟着乱传。” “不,名声反而更糟了吧,你是不是真的不懂魔修怎么修行……”徐春名眼见宁逊无辜神色,话声戛然而止,喉咙里似乎哽了哽,改道,“好罢,我已经明白了,为了弥补罪过……我再白搭你一个秘密。” “……”宁逊道,“倘若不是好话,我就不好奇了。” “揭过这页!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身份吗?” “你既不愿说,我并不勉强。” “表现得再诚心一点啊,再问一句,说不准我就告诉你了。” “……”宁逊默然看着他,少年却权当听到了满意的答案,摸着光滑的下巴自顾自说道。 “宁同修,我且问你,凌苍派是天下第一剑宗,自然以剑术闻名,那你可知道,蓬莱身为修道名宗,凭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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