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也是这样惊悸而畏缩,甚至因为又到了另一个陌生的环境而对外界做出完全抵御的姿态,他不愿意洗澡,不换衣服,不吃东西,抗拒任何人的靠近,一个人在给他准备好的房间里待了一整天,最后还是秋华真人看不下去让两个小童强行把他拖去盥洗房。晚上的时候程鹤醒了,他便摸黑去看了这个和他一同在大雪山秘境里捡回了一条命的少年。 一开始走进房间的时候,他根本没见到人,床铺上干干净净,一丝躺过的痕迹都没有。后来墙边发出了一点动静,程鹤才回过神来,这孩子把自己藏在了衣柜里。
他把他抱出来的时候,像捧着一堆易碎的瓷器,走过窗边,月光在他脸上划过一道流水般的痕迹,少年像是怕光一样把脸躲到了他怀里。程鹤将他轻轻放在床上,他立刻扯过被子埋了进去。程鹤想感谢他,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两人默默无言了一会儿,突然听见一声细细的、低泣一般的声音。程鹤错愕地侧过身,掀开一点被子,发现这孩子在哭。 他犹豫了一下,对他说:“你别害怕。”
少年不吭声,好一会儿才坐起来,也不理会他,他鬓边的头发都被泪水濡湿,贴在耳侧,显得眉目清晰,一双清澈的眼眸轻轻往上一瞥,很快又垂了下去,程鹤年少时还没有现在这么冷淡,性子颇青涩,他再次开口道:“你是怎么弄成这样的?”依然没有得到回答,他也不敢离开,就那么陪着对方坐了整整一夜。
仿佛又回到了那时,面对这样一个脆弱纤细的少年,他窥不透他心里的想法,想要将他带出黑暗,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对方却还停留在原地,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程鹤伸出手,贴在锄云苍白细腻的脸颊上:“告诉我,你害怕什么?” 锄云喉间吞咽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
程鹤手指轻轻一动,拂去了他鬓边滴下的冷汗,抬眼看锄云的眼睛,那里面藏着无法掩饰的惊惶和忧惧,但是他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薄线,把真正的灵魂藏在了内心深处,程鹤心里微微一痛,有力的手指划过他下颔,来到凸起的锁骨前。 这里的皮肤是温热的,不再那么冰凉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还没出声,锄云就克制着身体的颤抖,涩声道:“没事,”眼睛看了一下程鹤抚在自己颈间的手,“师兄,我真的没事。”
程鹤皱起眉头,锄云像是安抚他一样冲他露出了一抹笑容,因为用力,显得十分惨淡。程鹤眼眸闪了闪,想起他这段时间以来的明朗活泼,都是假的吗?此时锄云不再是一抹鲜活的灵魂,又变成了那个脆弱的泥菩萨,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他这样想,手下无意识用力,掐了一把,在那深刻的锁骨上留下了鲜明的红痕,锄云吃痛,低头闷哼一声,额上溢出冷汗,程鹤回过神来,看到他隐忍的神情,眼底明明都是痛色,脸上却死死忍着不表现出来,他眼眸中突然升起怒意:“为什么痛也不愿意说出来?”
锄云咬着嘴唇,感觉到脖颈间的压制越发的重,不明白自己哪里惹到了他,抬头睁着大大的眼睛,水雾渐渐漫上来,对方却不肯饶过他,锄云被逼得无法,喉咙里挤出一声极细的低喘,手指骤然抓住了程鹤的胳膊,“松手……”他说。
程鹤不动。锄云呼吸不稳,指尖颤抖着抓紧他的衣袖,声音放缓了一些:“……大师兄。” 这一声温和而顺服,尾音染上了一抹潮湿意味,却仿佛从遥远的记忆中响起,程鹤神经轻轻一颤,眼底猝然清明。他偏过头,发现面前这个少年脸颊都被汗湿透了,眼眶泛红又浸着一层薄薄的水光,视线划过鼻尖,瞥见汗液在他下巴尖汇聚成了一滴,倏忽落进底下幽深的领口中。 他们贴得极近,几乎缠绵悱恻,程鹤怔了一下,身体不知名的某处毫无预兆窜起一股细微的战栗,带着识海深处都荡起浅浅的波。
他猛地松开了手,锄云终于得以喘息,伏在被面上大口大口呼气,程鹤惊异于自己刚才不由自主的反应,想要安抚他却不敢再伸手,看了半晌,他哑着嗓音道:“锄云。” “师兄。”锄云与他同时开口。
程鹤一顿:“你说。”
锄云抬起头真诚地看着他:“你是被人夺舍了吗?” 程鹤:“……”
看到对方一瞬间空白的神情,锄云总算找回了一丝熟悉的感觉,生命不受威胁,胆子也大起来:“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高高在上的谪仙,”他摸着自己胸口被掐出来的伤口,“原来也有这么狂野的一面,是我小看你了。”
“……” 程鹤淡漠道:“闭嘴。”
锄云口无遮拦:“其他师兄知道么?要是被别人看到了你刚刚那副样子,不知道要迷醉多少玄门百家的仙子。” 程鹤背着手转过身:“我走了。”
“啊?”锄云赶忙挣出被子,“你去哪儿啊?我不说了,你别走。”
听见他这一声“别走”,程鹤恍惚了一下,顿住脚步,“我去准备行囊,带你一起下山。”
这一举动毫无意外引起了众人的反对。
原因有二。一是锄云天生霉运缠身,在宗门内有灵气压制尚可保全,一旦下山接触凡人便会给百姓带来无可挽回的灾难,实际上在他穿越过来的时候,原主已经几十年没有下过山了。二是时近年关,他们不想过年的时候没有师尊陪伴,还见不到大师兄。 锄云也说:“要不算了吧,不能拿百姓的命开玩笑。这山上也够我逛了,不一定非得下山。”
程鹤不说话,他幽深的眼眸看了锄云片刻,又克制地偏了视线,道:“经大雪山秘境一劫,你实力已非寻常,或可破解霉运体质。” 锄云琢磨了一下:“也有可能……”他追着程鹤的目光望过去,“就算是为了观察我还会不会牵连凡人,那也不用非得挑现在就走吧,等过了年不行吗?”
程鹤避开他眼神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年后我要闭关,时候不定。”
是说出关的时候不定吗?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闭关?锄云想问,可是程鹤已经背着手走了出去。似乎不便也不想与他多说。
“就是这样,”锄云把他的心思告诉青酒,“他从人间回来后就一直对我不冷不热的,说话还老是避开我的眼睛,十分可疑。” 青酒却笑道:“我怎么觉得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
“什么意思?” 青酒道:“这难道不像他对你有意但是又怕情不自禁,所以故意疏远你吗?”
“……!” 锄云突然豁然开朗,凝神细想一会儿,条条蛛丝马迹涌上脑海,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大师兄的一系列举动都透露出爱护的意味,经常夜里来到床前无言地看着他,维护他,怕仲有君来侵扰又与他同住草堂,仙会上更是力抗众位仙君闯入秘境救他出来……桩桩件件,如果心中没有那层意思,为什么要做这些?锄云心里按捺不住,越发鼓噪起来,“我……我觉得有可能,”他来回走了几步,“真的,我以前也没接触过他这样性格的人,你说我该怎么做?”
如果他不戳破,照程鹤那个冷淡自矜的性子,估计这辈子都不会表露心意。 青酒道:“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你试探一下,他不是躲着你吗,你就趁这次下山多跟他亲近亲近。比如说晚上睡觉的时候,故意贴着他睡,熄灭一盏灯,越朦胧越好,要是可以的话,再喝点酒,两人意乱情迷,情不自禁,叫他再也矜持不住……”
“好了,打住,我是问你正经的方法,”锄云被他说得脸红,“我怕大师兄觉得我有病。”
青酒挑起一边眉毛:“这方法怎么了?对付这样七情六欲不上脸的人,你就得逼他,我从十几岁起学的就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你用正合适,”说着露出有些神往的表情,“我真羡慕你能有这样一个让你愿意去试探的人,我也一直期盼能遇到,不过等什么时候真出现了,人家还会嫌弃我不干净。所以,算了。”
锄云心里一颤,为他的自轻自贱心痛,小心翼翼道:“青酒,你没有发现吗?明月师兄……” 青酒转过脸来:“什么?”
“… 锄云一顿,心想明月师兄自己都没有明说,他这么贸然告诉青酒会不会不太好,嗓子里咳了一声:“明月师兄……下山也有一段时间了吧,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青酒摇摇头,“师父说,大师兄必须要到人间去了解一下民间疾苦,好事不能都让楠木真人做了。” 锄云一愣,反应了片刻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看来掌门真人仙去以后,楠木真人看准了要坐上掌门的位子,所以频繁接济百姓,想在人间广散自己的声名,来得到民众的支持。 那程鹤要去人间也是想在这方面掣肘楠木真人,保住掌门的位子?
他们启程下凡那天是个十分晴朗的日子。
两人站在山门处与众人告别,阳光十分清淡,程鹤对萧顷道:“照看好师弟们。” 萧顷打了个响指:“交给我。”又看向一旁和其他弟子道别的锄云,“此行师兄也要谨慎,万不可心存一丝侥幸。”
程鹤道:“我不会让他有事。” 萧顷笑了笑:“我不是说锄云——如果他有什么不对劲,师兄务必保证不会祸及百姓。”
程鹤道:“自然。”
于是他们乘云下了山,天气好,云朵跟喝多了似的一路狂奔,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中原一带的望仙山,此处河湖交错,诸峰林立,山下坐落着大小三四座村镇,居民依山修了梯田,建了水库,一条官路贯通南北,周边商贾往来,车马喧嚣,十分富庶繁华。 望仙山山势平缓,青绿一片,有人说在没有星星的夜晚,能够看到山的那边升腾起飘渺的仙气,有朦胧的白影就在这仙气中翩翩起舞,故曰此名。
“此地毗邻无忧谷,山脚下某一处密林便是入口,”程鹤与锄云走在镇上宽敞的道路上,“上次在北海匆匆一面,我告知仲有君掌门师尊就在无忧谷,一月已过,他若是能够猜测到,现在也该到这附近了。”
锄云道:“师兄是怕那魔头真到了这里,发现掌门师尊被困谷中,生死不知,一怒之下会降下灾祸?” 程鹤道:“不可不防。”
时近傍晚,两人先下榻在镇上的客栈,那是一间顶好的四层小楼房。翘角飞檐。 店小二是个圆头圆脑的勤快少年,大堂里迎来送往招待客人,转头瞧见两人,看相貌打扮不像平凡人物,登时眼睛一亮,迎上来道:“二位客官里面请,打尖儿还是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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